那位越界的客人: 一 他們是穿越國家疆界的客家人 1 夢境與現實

by 光目

1960年代印尼剿共過程慘烈,華人受到波及。穿越國家疆界遷移至台灣的客家移民,衝撞了島嶼上對於外來族群的認知界線;同時他們也承擔了沉重的生活適應、心理調適壓力。
當訪客試圖親近時,是否用自以為是的好意,踰越了主人的規矩……讓彼此,終究成為無法突破心理安全防線的過客呢?


李美華又作了同樣的夢

她跟兄弟姐妹們在藍天白雲的海灣上戲水,天空很高,太陽近距離地往大家的臉上跟身體照耀,到處都散發光芒。他們踩著細膩潔白的沙子往前跑,每移動一步腳掌都被底下的柔軟觸感圈住,畫出形狀完整的腳印。

海水透明澄澈,就算站直身體,只要視線略垂,就可以輕易看到海底叢叢的海草隨著波浪擺動。陽光折射入海,大小石頭跟海藻林呈現五顏六色的亮光,在碧波中搖曳生姿。

二哥李興業跟弟弟李建邦已經跳到海裡游得很遠了,他們要比賽誰先游到海中央的Singka Island,那是一座很小的島嶼,號稱是世界上最小的島。上面不知為何會冒出幾棵榕樹,正面對著大家所處的山口洋市(印尼語Singkawang,客家話San Khew Jong)海岸。

李美華跟姐姐李美香都不太會游泳,她們坐在從沙灘邊上延伸出來的長長的曲橋,悠閒聽著海浪拍打的聲音。她們笑著說:

「Singka Island要坐船才到的了啦,二哥跟小弟每次比的都不是誰先抵達終點,而是誰比較晚沒有力氣而已。」

賣力比賽的李興業跟李建邦,耳中被此起彼落的划水聲跟陣陣海濤聲淹沒,他們聽不到來自遠處姐姐跟妹妹的奚落笑鬧。

這時突然從岸邊傳來一陣吵雜的騷動

李美華跟姐姐同時轉頭張望,是從沙灘後方鬱鬱蒼蒼的茂密樹林裡發出的聲響。本來蹲在平整的沙灘上,仔細端詳整排擺放著漁船圖案的大哥李承家,驀地站起,驚恐狂奔了起來。李美華看到李承家對著海面用力揮手,朝弟弟妹妹的方向嘶聲叫喊。

李美華慌張的喊回去:

「大哥!大哥你在說什麼?」

她著急地著想要反手拉住姐姐的手,一回頭,竟看到李承家的臉孔緊緊貼住自己的額頭正面。

李美華驚嚇到四肢僵硬,喉嚨像被掐住般喊不出聲音。她感覺大哥的頭髮跟皮膚都溫熱熱、濕漉漉的,有股股鮮血從大哥的頭頂流下來。

李承家艱難的開口,說:

「趕快跑……。」

然後李美華又再度被嚇醒了。在漆黑的房間裡。

她滿身冷汗的坐起,潮濕的衣服黏在皮膚上讓人渾身不自在,她拉拉上衣搧風透氣,但不適感依然揮之不去。她側身把腳伸下床邊,想要起來倒杯水喝。

她看著床上另一側的江旺,還背對著自己沉睡著,身形安穩的像與世隔絕,不曾被任何事物給打擾。

李美華走進浴室裡,打開燈洗把臉,對著鏡子撥攏凌亂的髮絲。眼周的細紋好像變深了,耳鬢也增加了幾絲白髮,

「唉,60幾歲了,又老又醜……。」她無奈的喃喃自語。

走到客廳,張俊銘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抽著香菸,是添加了大量丁香香料的Gudang Garam

不管經過幾次,李美華都無法習慣這甜香濃郁的煙霧瀰漫,她的眼睛被燻出眼淚,喉頭發癢忍不住咳了幾聲。

張俊銘抬頭,問:「妳睡醒啦?」

李美華說:「被嚇醒的啦!又夢到小時候在山口洋的事。」

張俊銘輕輕搖頭,用力吸進一口菸,煙草燃燒時發出喀喀喀的輕響,說:

「那些都是六〇年代的往事囉,現在不要想起來最好。」

他看看手錶,指針顯示九點鐘,提議:「我們去買早餐比較實際吧。」

拉起鐵捲門,陽光透過拉門的玻璃直洩而下,把玄關跟客廳照成一片明亮。李美華瞇起眼睛,說:

「外面太陽好曬人呀,我去市場走走,順便運動好了,你就在家裡待著吧。」

李美華穿過馬路,對面的建築是已經荒廢的舊市場。

過去聚集了賣雞鴨魚肉跟蔬果乾貨的攤商,規模不大但是五臟俱全。現在還維持著傳統市場的空間格局,只是因為停止營業多年,攤台上的油漆已然斑駁褪色,小磁磚也紛紛脫落。狹窄的走道只有昏暗的燈光,空氣中仍若有似無的飄著雜貨的氣味。

李美華並不覺得這個空間讓她感到壓迫。她心想:

「以前買菜可方便,過個馬路就到了。不曉得到底是哪些人在吵說菜市場設在這裡會造成環境髒亂,雞毛、鴨毛、魚鱗掉下來堵住排水孔,地面腥臭潮濕,害很多人滑倒跌倒。」

「拜託,哪個傳統市場不是這樣?自己買菜東挑西選的時候,也都要小心走嘛!好啦,現在所有攤商都集中到忠貞市場去了,買個菜還要多個走十分鐘,到了那邊還人擠人動彈不得,嘖!」

李美華在忠貞市場的外圍就停了下來,她不想要到市場中間去人擠人。

兒子江士泓有提過,這幾年忠貞市場的遊客愈來愈多了,但是她不曉得這裡到底有什麼好值得旅遊的地方。

江士泓應該有解釋,因為中壢龍岡忠貞市場有很多特色的雲南、緬甸、泰國小吃,觀光客尤其喜歡這裡的雲南米干。

有好幾間米干店家,因為電視新聞、網路的報導而爆紅,每到假日就人滿為患,觀光客爭先恐後,大排長龍就為了要朝聖踩點。

那個時候李美華應該是打斷了江士泓的話,她不以為然的說:

「米干又不好吃,我們印尼菜比較好吃。」

記得江士泓翻了個白眼,反問:「那是印尼菜好吃還是客家菜好吃?」

「印尼菜、客家菜都好吃啦!印尼客家菜最好吃!」李美華一副不願意妥協地樣子說。

其實李美華心裡清楚,她就是討厭萬頭鑽動的擁擠人群

討厭被人靠近臉龐、討厭有人接近脖子呼吸吐氣、
討厭幾乎要跟人額頭相抵的感覺……,

她用力甩頭,想要甩掉那揮之不去的畫面。
那個畫面讓她想要邊用力甩頭、邊摀住耳朵、邊放聲尖叫!

市場外圍一個窄小的巷口向左拐彎,李美華走進了間外觀不起眼的印尼商店,通道架上排滿了色彩繽紛的各式零食、泡麵、餅乾、糖果。

本來在櫃臺前懶散地玩著手機的黃莉娜,看到李美華直直走過來,也坐直了身體放下手機。

李美華說:「我要寄錢。」

黃莉娜略微點頭,轉身從後面抽屜裡面拿出單子,問:「還是一樣啊?」

「嗯,對呀,哥哥一直在山口洋照顧爸爸,弟弟在雅加達的生意也都不太好。」

黃莉娜笑了笑,說:「好像每個人的家人都會這樣說喔?」

李美華沒有答話,她慢慢一筆一劃寫好李興業跟李建邦的資料,算好匯率跟手續費,把錢交給黃莉娜。

「再等等阿。」

李美華想起什麼,返回走道拿起兩包張俊銘喜歡吃的Kerupuk Udang

是一種混和小蝦跟樹薯粉後油炸而成的酥脆蝦餅

然後李美華再走到門口,從矮桌上的幾款熟食裡挑選幾盒菜粄Choi Pan)跟娘惹糕Nyonya Kueh Lapis

顏色鮮豔的班蘭(Pandan Leaf)千層娘惹糕,還有米白色半月型,內餡是蝦米、豆薯炒料,上面點綴鮮紅辣椒醬的菜粄

「這些一起算。」她說。

等李美華大汗淋漓走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快要十點鐘了。

張俊銘還坐在客廳拿著遙控器切換電視頻道,茶几上面放了個高高的玻璃杯,裡面裝著咖啡色的飲料。

李美華說:「你肚子餓先泡Kopi Tubruk喝了呀?」

張俊銘呵呵笑了兩聲,接過李美華手中的塑膠袋,逕自拆開塑膠包裝盒,開始吃起菜粄來。

李美華走進廚房,她也習慣自己泡印尼咖啡來喝。

  • 她從櫥櫃裡拿出密封罐,一打開就立刻竄出咖啡粉的濃濃油脂跟果實香氣,李美華用鐵湯匙舀起4茶匙顆粒非常細緻的黝黑粉末倒進玻璃長杯中,然後注入少量熱水蓋過粉末。
  • 熱氣很快就烘托出咖啡粉的油光,李美華略微攪拌後先讓玻璃杯靜置著。在等熱水充分把粉末浸的空檔,她伸手拿了白砂糖罐。李美華跟張俊銘的口味不太一樣,張俊銘喜歡加煉乳,把咖啡調成棕褐色;她還是喜歡添加白砂糖,一茶匙、兩茶匙、三茶匙,再把熱水加到玻璃杯的八點五分滿,仔細攪拌之後,就是杯色澤亮黑、味道濃香甜美的提神飲料。
  • 她每天都需要來上好幾杯,幫助穩定情緒。
  • 李美華把玻璃杯中的鐵湯匙抽出,隨意放在洗碗槽裡。待會不用再攪拌了,咖啡粉末會沈積在杯底,像一坨豐沃的黑色泥土,但對她而言沒有其它剩餘用途,就直接倒掉洗掉。

李美華端著咖啡走回客廳,拖一張小板凳在茶几邊坐下,用叉子插起一塊鮮綠色跟純白色相間的千層娘惹糕放進口裡咀嚼,班蘭葉的香味在嘴裡蔓延。她慢慢用咖啡潤了下喉嚨,說:

我剛剛有順便寄錢回印尼。」

張俊銘稍微瞪大眼睛,說:「怎麼這麼快又要寄?是李建邦又在討錢嗎!他到底是要借多少?」

李美華說:「不是啦,就是想說該寄錢回去給二哥了,他跟爸爸住在山裡面那麼辛苦,多少補貼點給他嘛。匯的時候就順便……也匯點給李建邦囉……。」

「他從來都沒有還過耶!妳為什麼還要一直給他?你們兄弟姐妹裡面,就只有妳會他說什麼、就給什麼!難道天底下只有他需要做生意討生活,別人都不用過日子的嗎?」張俊銘激動了起來。

李美華有點動怒了,說:

「你囉唆什麼啦,又不是用你的錢!

我有工錢,還有江旺的半俸呀!」

張俊銘餘怒未消,不甘心的說:

「有錢也不是這樣花,拿去刮樂透都比借給李建邦好,真的搞不懂妳到底在想什麼……。」

「對啦!有錢拿去刮樂透也比你拿去賭麻將跟骰子接龍好!」李美華反擊回去。

張俊銘忍不注重重放下玻璃杯,褐色咖啡灑到桌面上,他生氣的說:

「妳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我已經多久沒有再去了,不要動不動就翻舊帳好不好!」

李美華不再回話,她大口嚥咖啡,用液體吞下最後一塊菜粄。然後粗手粗腳地抓起輕飄飄的塑膠空盒,擠壓摩擦時發出難聽的嘎嘎聲音,再大踏步走到垃圾桶旁邊,碰一聲踩起蓋子把空盒扔進去。

李美華不想繼續待在客廳裡跟張俊銘大眼瞪小眼。

她從清晨被惡夢嚇醒,到在烈陽下來回市場買東西,回來再跟張俊銘嘔氣,整個早上的情緒都太高亢,汗出得太多讓她感覺乏力了。

於是李美華洗手洗臉之後,就推開臥室的房門進去休息。

昏暗的房間裡,李美華看到江旺已經坐起來身來,江旺的表情平靜如常,就像沒有聽到外界的所有爭執吵鬧一樣。

江旺問:「士泓要放學了嗎?」

他的語調平緩,帶有濃重的大陸省份鄉音。

李美華剛跟他結婚的時候還聽不懂他的口音,時間久了也就漸漸習慣。其實,當年江旺也不能明白李美華的印尼客家腔調。

李美華說:「要跟你講幾次,士泓現在是在台北上班,他平常不會回來中壢啦!」

江旺說:「喔,這樣呀。」

「那等他放學,我煮獅子頭給他吃。」

李美華聲音提高了點,說:「你怎麼那麼快又忘記了,士泓是在上班,不是上學。」

江旺仍舊自顧自地說:「不能老是給他吃維力炸醬麵,便宜好吃但是不夠營養喔……。」

李美華在床上翻了個側身,拉起棉被邊角,特意蓋住露出的耳朵,說:

「我有點累了,先瞇一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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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攝於House of Sampoerna, Surabaya, Indonesia.

1 comment

光目 07-29-2021 - 4:24 下午

我在網站上有低調連載兩部小說,裡面寫的東西不太親切,沒有特別去強調。不意,陸續收到反餽跟關心。
認識的人會問:「你現在還好嗎?」「你們還有在一起嗎?」「你之前工作怎麼了?」
新認識的朋友,說:「有遇到類似的情況。」在職場、族群、暴力、心理疾病等不同的議題。
這兩部小說我前後修改了好幾次。最初我有把自己投射到人物裡,情境也幾乎如實。但後來,發現當我想要呈現的是對人性的觀察與反思時,虛實穿插互為補充,才能夠讓整體內容有生命力。
寫寫停停的過程中,反覆忖度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警語:「小說家並不是任何人的代言人,在寫作的時候,他聆聽著另一個聲音。在小說這片領土上,沒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在這裡,所有人(人物角色)都有權被人理解。」《小說的藝術》(L’ART DU ROMAN)
我漸漸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反覆修改對白及情節。當站在角色的個性、他所處的脈絡以及他可能產生的反應去進行思考時,原先所設定的是非善惡的明亮軌跡,變成交錯在多線中運行;本來若有似無的人物偏好,也就在刻畫互動中淡化消失了。
我跟讀者一樣,也在觀看角色的進退,這是無邊無際的認識與發現之旅,逐步理解不同處境下的人性之所以會那樣表現的原因。如果 #那位越界的客人 和 #防疫發便當 的續航力跟後勁很強,我想是因為作者退到了更適切的位置。
所以,已經認識我的人,請知曉這是一種發言立場的選擇。不必戒慎恐懼、萬般同情,亦無須急急從我現實人生的網絡裡對號入座。虛實真假的陳述才更貼近我想關心的文化社會整體。
新認識的朋友,謝謝您在此駐足、反芻與呼應。但願覺世代的每一個作品都能陪伴您生活中五感的甦醒,從不同角度來觀想領會這個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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