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二 我們是超過台灣人認知的外來客 3 步步逼近核心

by 光目

掛掉跟江士泓的電話之後,方念薰忍不住又徹夜通宵看完了兩部紀錄片,導演 Joshua真正目的不是在揭發過去,談的其實是「現在」仍然存在於今日社會裡相安無事的不公義、以及人民的恐懼與憤怒…..,她看得毛骨聳然、不寒而慄,輾轉難眠到天亮。


上午九點,方念薰再度起身走到公司的茶水間,在咖啡機下面放入自己的杯子。這是她今天早上的第三杯咖啡。

方念薰覺得自己可能有「咖啡因戒斷症(caffeine withdrawal)」,很依賴咖啡因因帶來的提神跟安定效果,如果晚喝或少喝了咖啡,就會開始頭痛。她上網查資料,原來很多現代人都有這個問題,原因在於過度用腦的話,容易導致頭部血管膨脹,而咖啡因具有血管收縮的作用,攝取咖啡因可以改善頭痛昏沉;如果停止攝取咖啡因,血管便會回復到膨脹狀態,使得流向大腦的血液量增加而感到頭痛

昨天晚上掛掉跟江士泓的電話之後,明明已經接近半夜兩點,她睏極了但又忍不住點下兩部入圍過奧斯卡的紀錄片,一看下去就是徹夜未眠。是美國籍導演Joshua Oppenheimer先後於2012、2014年發表的「The Act of Killing殺人一舉」和「The Look of Silence沉默一瞬」

方念薰通宵把兩部紀錄片都看完了,「殺人一舉」的片長有2個小時46分鐘;「沉默一瞬」的片長有1個小時43分鐘。她看得毛骨聳然、不寒而慄……劇情反覆在腦海裡面播放,輾轉難眠到天亮

這兩部紀錄片談的是1965年的印尼九三〇事件之後,印尼軍政府在境內進行剿共行動,許多反對軍政府的異議份子、農民、華人,都被認定為「共產黨人」遭到血腥屠殺。根據導演Joshua Oppenheimer的自述,1965年的印尼血腥清共,跟發生在盧安達、德國、南非的大規模迫害行動有所不同,至今印尼依舊沒有真相、沒有和解、沒有審判,沒有對死者的悼念

第一部「殺人一舉」是站在施暴剿共者的角度

施暴者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吹自擂,堅稱自己是社會的英雄。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當地警察會護送電影工作人員到屠殺的發生地,甚至跟施暴者行禮、說笑,並驅離好奇的群眾,以免干擾電影錄音。

第二部「沉默一瞬」」則是站在倖存者的角度

倖存者們,在歷經殘忍的暴行之後,他們依然跟施暴者們住在同樣的村落裡。有些倖存者會偷偷指著鄰居的房子說,就是他們殺了自己的父母、祖父母、侄子或叔叔。

當施暴者及其後代、追隨者組成當地牢不可破的權力結構,繼續掌控組織跟國家運作,社會就必須要忍受領導人用興奮、恐嚇、混雜愉快的情緒,去吹噓他們曾經做過的暴行。如此一來,倖存者們的安危令人堪憂。[1]

The Act of Killing殺人一舉(導演版電影預告)

導演:Joshua Oppenheimer

片長:2個小時46分鐘

 


電影的場景在北蘇門答臘(North Sumatra),主角Anwar Congo喜愛美國黑幫電影,年輕時也曾經在電影院工作,表演欲強烈,他接受導演Joshua的邀請,在鏡頭前重新演繹當年他們是如何處死那些「共產黨人」的。

Anwar自認他所屬的印尼黑幫組織Pemuda Pancasila,是維護國家安全的力量, 他跟導演陳述暴行往事時,展現出自大與表演熱忱,為了重現當年的場景,甚至拿起鐵絲示範當時怎麼勒死人,而不弄髒自己的衣物

電影像萬花筒般,當年的施暴者,同時也是這部紀錄片的「演員」與「觀眾」。導演帶領我們隨著 Anwar 認識了其它也參與1965-1966年剿共的人物們,一邊拍攝,一邊把影片內容放給Anwar等演員們觀看。Anwar對於往事複雜而矛盾的情緒,逐漸被揭開。

Anwar已是祖父的年紀,紀錄片捕捉到他一開始不斷吹噓英勇的光榮事蹟,連坐在庭園裡,都可以抱怨隔壁噪音太多干擾拍攝進行,肯定是共產黨所為,他還忿忿說要去教訓這些人。到了影片中後段,他慢慢顯露出心底的恐懼、心魔與罪惡感, 一幕模仿虐殺的場景時, Anwar 終於崩潰嚎啕大哭。

相較於其它仍以過往暴行為榮、沾沾自喜的施暴者們,年輕時窮兇惡極、殺人如麻的無賴Anwar ,反而是最真誠幡然悔悟的一人。多年來是他被數不盡的惡夢、自責、悔恨糾纏,為了不要崩潰發瘋,所以寄情於跳舞狂歡、飲酒嗑藥。

導演Joshua說,他想表述的不僅是印尼人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

任何一個凡夫俗子都會用謊言、吹噓來逃避心中的內疚與罪惡感。他想盡力以誠實憐憫之心,表達對Anwar坦承滔天惡行的勇氣的敬意,打開世人對於暴行的種種記憶。[2]


The Look of Silence沉默一瞬(導演版電影預告)

導演:Joshua Oppenheimer

片長:1個小時43分鐘


導演Joshua 一開始就想要把這個題材拍成兩部片。

「沉默一瞬」鏡頭一轉,從一戶倖存者家庭的角度出發。主角Adi,他的哥哥Ramli在剿共行動中遭到虐殺,他的父親在得知Ramli死亡的那天起就發瘋了。父親不認得家裡任何一個人、不記得自己幾歲,也時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經常哭喊著救命。Adi的母親對生活在周遭的施暴者們懷著恨意,但是只能選擇恐懼與沉默。

Adi的兒子在學校聽到老師們講述1965年的那段歷史時,小小的心靈感到疑惑,為什麼這些說法都跟父親 Adi 向他解釋的內容不太一樣?Adi不想自己的孩子繼承身上的這份恐懼,所以他以驗光師的身份,一一跟施暴者們見面。

Adi 尤其想要跟殺害了哥哥Ramli的加害者談話,希望他們願意承擔過錯,這樣彼此就有原諒、和解、克服恐懼的可能。遺憾的是,Adi並沒有得到他期望的道歉,在貌似寧靜和諧的現代社會,一旦提及過往的事件時,緊張的氣氛就一觸即發、劍拔弩張,施暴者們用冷漠、慌張、威脅、惱羞成怒…….等激烈的反應,來回敬Adi的質問與來意

Adi挫敗了,歷史的傷口依舊如此鮮明,社會和解仍然遙不可及。

「沉默一瞬」探討受害者的當今處境,他們忍受了五十年的沈默與恐懼,而至今仍生活在被敵意圍繞的世界裡。


方念薰昨天半夜開始就頭痛欲裂,她不斷在回想「殺人一舉」和「沉默一瞬」層層揭開至今仍縈繞於當地的血腥黑色秘密。導演Joshua,真正目的不是在揭發過去,談的其實是「現在」。談那些仍然存在於今日社會裡相安無事的不公義、以及人民的恐懼與憤怒。[3]

方念薰按下咖啡機的啟動鍵,機器立刻發出嘎嘎嘎嘎快速旋轉磨豆的聲音。這瞬間的高亢噪音,就像代替自己在寂靜無聲的圖書館內肆無忌憚的嘶吼。機器研磨咖啡豆的聲音靜止,未久,就有兩道黑褐色的液體涓涓流下,悅耳的涓滴聲伴隨陣陣苦香味飄出,方念薰本能的深吸一口氣。

這杯咖啡產出的短短數十秒間,從豆子被碾碎爆裂,到香韻飽滿的氣味縈繞,讓她的聽覺、嗅覺略感抒壓,微蹙的眉頭才漸漸平緩了下來。

方念薰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口,這時候聽到走廊有腳步聲漸漸靠近了,「這麼花俏誇張的步伐」,方念薰不用等見到本人,就已經知道來者是誰。

「方念薰!妳也在這喔?」

果然,是會計部的孫萍甩著挑染的長髮走過來了,她戴著叮叮咚咚作響的項鍊,腳踏著招牌高跟鞋,讓孫萍的每一個手部跟腳步的move都很有存在感。

孫萍靠近方念薰的臉,盯著看一會兒然後說:

「喂~怎麼搞的,妳眼睛又爆啦?」

只要是跟方念薰熟識的人,都知道每過一段時間,她的右眼眼白就會冒出鮮紅血塊,看起來怵目驚心

方念薰眨眨自己的右眼,有點刺刺的異物感,說:「對呀,又是老問題,眼球結膜下出血。」

結膜下出血,是眼球表面的微血管破裂,特別是熬夜、用眼過度、意外碰撞、用力搬重物、大力咳嗽、揉眼睛、氣溫變化等,會容易讓眼白處出現一大塊鮮紅。

方念薰結膜下出血時,通常都是自己在照鏡子時才發現,有時候還是旁邊的朋友或同事看到後告訴她。

因為眼白的位置突然出現血紅,外觀看起來挺嚇人的,一開始會造成方念薰跟身邊的人恐慌,但後來反覆出現過幾次症狀之後,方念薰也知道,其實結膜下出血是在眼白部位的血管破裂,與光線進入瞳孔的路徑無關,因此並不會影響視力。

而且就像身上其他部位的瘀血一樣,結膜下出血會再自行吸收回去,大約兩週左右就會由血紅色轉為黃棕色到完全消失。

孫萍問:「妳是因為前幾天趕提案太拼命,用眼過度的關係嗎?」

方念薰說:「趕提案應該也是有關係啦,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昨天晚上沒什麼睡,成為戳爆血管的最後一根稻草。」沒有說出口的是,她從昨天晚餐就啟動腦袋的高速旋轉,精神愈來愈緊繃。

「你這個工作狂,該不會又在想新的提案吧?」孫萍用誇張豐富的表情問道。

「ㄟ……..,」方念薰喝了一口咖啡,說:「沒有啦,我是在上網查印尼客家人的資料。」

「蛤?妳沒事查這個幹嘛?」孫萍更納悶了,接著問,「有必要為了這個搞到眼睛爆血管嗎?」

方念薰再拿起咖啡喝一口,才說:「恩…….,就,昨天江士泓問我禮拜六要不要跟他去中壢的老家,他媽媽是1980年從印尼三口洋嫁過來台灣的。」

「蛤!方念薰,你沒事去男朋友家見家長幹嘛?」

驚訝的孫萍瞪大眼睛,著急地拔高音量。

手插著腰,孫萍說:「今天已經禮拜三了耶,這個禮拜六就要去?不要想不開耶!」

方念薰瞥了一眼孫萍,說:「冷靜,我還沒答應啦,只是想先瞭解一下風土人文…….,才會找些相關資料來看。」

「疑?你們不是本來要去花蓮玩嗎?還說要幫我帶現做的手工麻糬!」孫萍突然想起來方念薰本來跟她說過的行程。

方念薰扁扁嘴,說:「喔,對呀,臨時取消了,下次有機會再幫你買。」

「厚!」孫萍問:

臨時取消你都沒關係喔?每次都馬說是要回家,換做是我就跟他吵呀!

孫萍跟方念薰是已經認識太久的同事兼好友,會互相聊到對方的交往對象。孫萍也見過江士泓幾次,印象中他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但就是有點戀家的感覺,經常離席打電話回家,或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像這樣,因為家庭理由跟方念薰調整行程。至於孫萍自己,換男朋友的速度飛快,幸好方念薰記人名和人臉的能力超群,沒有害她出糗過。

「恩……」方念薰一下子回不了話,其實自己心理也不太高興

但平時江士泓對她算是體貼細心,而且講到這個話題時也往往面露無奈的樣子,她看在眼裡,也就沒有直接發作情緒了。

孫萍還想要繼續教育方念薰,卻又像想到什麼急事般欲言又止,她快速看一眼手機螢幕顯示的時間,「嘖」了一聲,然後雙手使勁抓住方念薰薄薄的肩膀,說:

「晚上妳跟我去鬍子那邊講清楚,我現在先回去忙!!」

也不等方念薰回答,孫萍已經在談話之間把水壺裝滿了水,然後旋風似的離開茶水間了。


方念薰習慣了孫萍風風火火的性格,目送孫萍離開後,她身體倚靠著茶水間的高腳圓桌—-公司的茶水間沒有設置椅子,但是有高高的小圓桌讓人可以稍事休息,或短暫相聚交流幾句—-端起還在冒熱氣的咖啡再深吸一口氣,她還捨不得離開這裡隱隱圍繞的安穩和芳香

方念薰一直都覺得,能嗅到沖煮咖啡的芬芳,是緊湊步調中的奢侈救贖。因為自己在大多時候,只是為了提神的功能性目的,才需要定時、過量的攝取咖啡因。唯有在鼻間聞得到、舌尖嘗的到咖啡豆與水質的滋味時,才是人真正能夠實際清醒、擁有自我意識的可貴片刻

過了半晌,方念薰才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傳訊息給江士泓:

「我今天晚上會跟孫萍到鬍子的店吃過晚餐之後再回家喔。」

「不要喝太醉喔!」

江士泓這樣回訊。


[1] 每日頭條,「《殺戮演繹》導演談電影製作」,2014年4月5日。https://kknews.cc/other/8e4y66g.html

[2] 每日頭條,「《殺戮演繹》導演約書亞·奧本海默及主創人員自述」,2014年4月4日。https://kknews.cc/other/ng23oq.html

[3] 洪健倫,「狂妄吹噓與道德恐懼症的一體兩面:專訪《殺人一舉》與《沉默一瞬》導演約書亞・歐本海默」,2019年6月6日。https://giloo.ist/readings/14fcd06c-4ead-4fdd-9fa0-42463bdae7d7?utm_source=fb_giloo&utm_medium=film_trailer_20200227&utm_campaign=the_look_of_silence&fbclid=IwAR0z_DePY5QvEuPtG3WQaNYFhhk9K11wGFNfKlMdl40jXr3Dxg_D6k80e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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