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五 遠行憶念 2 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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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天的氣候變化劇烈。天涼入秋，楓葉漸紅，偶爾又突然豔陽高照，像要刺穿渾身毛孔。

在中秋節前後出生的方念薰，沒有任何接近生日的喜悅。今年夏天以來的遭遇，是他成長至今最難跨越的門檻，無論用什麼方式說服自己，他都無法真正恢復心安。

方念薰開始有點怕人、怕黑，怕推開未知的門。

因為人的臉孔說變就變，而人心難測，無論陌生或者熟識，都說不準會在什麼場合猝然發動攻擊。朦朧的夜晚，踏著回家的路，總止不住一路東張西望，警戒四周是否異常。遠遠看見鄰長站在路口刁著香煙，朝自己點頭微笑打招呼，方念薰心中也忍不住咕噥：

「哼，假和藹、真八卦！幹嘛把我爸媽扯進這場混水裡？！」

諷刺的是，自己也虛假的裝作若無其事，端上笑臉回應鄰長。

如果方念薰沒有信仰，他可能就會放任自己的情緒遊走，讓恨意蔓延，咬牙切齒的控訴，昭告全天下自己有多麼無辜且委屈。不過，至今他依然相信宗教的超越性會高於經驗知識的有限性，知道怨恨不能解決問題，表面上的以牙還牙不是真正的公平；方念薰在懇祈，信仰能夠讓自己的理性、意志、視野發揮到極致，得以在困境裡淬鍊成就完全的自由。

然而，真正的考驗在這種時刻才正式來臨。

有關李美華疾病的因果觀，方媽媽已經解釋過了。（見「那位越界的客人：四 無法突破心理安全防線的過客 5 無一倖免」）方念薰也接受了這一點；但現在橫亙在眼前的難題是：李美華的疾病為什麼會無故波及方念薰？

在理智上，方念薰想要採取豁達的解釋，用因果的道理去釋懷這些突如其來的不公義。

任何一個當下的行為，都能決定後續的結果，自己的幸與不幸並非憑空而來，也不是第三者所能操縱，而是取決於自己的造作。冤有頭債有主，負債必還，過去世的自己應該傷害過李美華，所以這輩子她要討回去；而過去世的自己或許曾失信於江士泓，所以現在他對自己有所隱瞞。

若能明白因果法則，對於現下的不幸，就不會抱怨逃避，而是坦然接受。業有滿時、債有還日，還清了就可以停止糾纏。同時，若想成就任何事，會懂得冷靜地審時度勢，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積極創造正緣、補強條件不具足的地方。這樣，過去與現下所發生的不幸，就可以靠不斷的努力、進取、修行，使它在未來轉變為幸福。

當方念薰這樣勸慰自己的時候，同時還有另一股強勢的聲音響起：你就甘心這樣吞下去嗎？

方念薰在成長的道路陷入前所未有的徬徨，他雖然是個聰明勤肯的人，把佛法的道理知識看懂了，但尚未進入另一層高度，未能把道理實際應用到日常生活。人的劣根性是很難接受自己肉眼看不見的回報，不管是正面或是負面的。在遇到衝擊之前，方念薰沒有發現佛法還沒有滲透內化到自己的思想意識；遇到衝擊之後，方念薰燃起了執著的無明火，一直黏著在那個已經發生的事情。他被身體疼痛的記憶以及心靈委屈的感受給綑綁，加上看不見對方認錯、報應現前，所以一股悶在胸口的惡氣無法善罷干休。

唉，此刻的方念薰對因果業力的法則還不夠臣服呀！

徬徨路上，迷惑叢生。「定」能伏惑，有時候好像用定力壓抑下去了？但是唯有「慧」能解惑！

如果當時方念薰的智慧高度足夠，他就能夠善用因果觀：明白相較於那些肉體的疼痛跟心理的情緒，果報才是真正可怖可畏的法則，任何人想甩也甩不掉、想躲也躲不了。並且警醒地在已發生的困境當中去認清自己需要改正的地方，樂觀進取地為現在及未來鋪路。

遺憾的是，彼時的方念薰修為不夠深，他還沒有真正敬畏有如蜘蛛網、錯綜複雜的因果相狀，遭逢現實困境時亂了陣腳，沒有靜心體會生活的萬端變化終究是會生滅的表象。方念薰把自己套在一個逆境裡，任憑不甘心的怒火攻佔：「假如果報姍姍來遲怎麼辦？」他現在就想要見到黃河！一下釋懷、一下憎恨，善與惡的火焰反覆在腦海裡閃閃滅滅，殊不知，每當他內心的怨恨熊熊燃起，陡然竄出詛咒的念頭時，又再度給自己埋下了惡業。

於是，如同方念薰一般的凡夫俗子們，因果債怎麼樣也償還不盡，冤冤相報永難了，煩惱苦海無邊無際。

這幾個月來，方念薰總是往鬍子的店裡跑。

上班日的時候，方念薰跟孫萍一起到鬍子的店裡打發一餐，如果中午太忙抽不出時間的話，就換成晚上過去。而晚上的聚餐，經常是家住比較遠的孫萍先回去了，方念薰還留在店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到打烊。後來，索性連週末也經常晃到鬍子的店附近，「反正都住在文山區嘛！」他催眠自己。

任誰都看得出來方念薰不對勁。但孫萍跟鬍子不會主動追問，這是他們身為多年好友的默契。方念薰是個需要時間思索沉澱的人，他不隨便抱著別人當浮木，一股腦嘩啦啦地吐苦水，所以孫萍跟鬍子只能發揮耐心，靜待方念薰自己先破題。當然，方念薰埋頭找答案的時候也會遇到撞牆期，當他情緒滿到需要傾訴時，會發出請求協助的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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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週五的晚上，方念薰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他並沒有接，而是靜靜看著電話從震動轉為安靜。電話斷掉之後不久，螢幕再度亮起來，是對方傳來訊息。方念薰也沒有立刻回覆，等到吃完盤子裡面的食物，才拿起手機回傳訊息。但顯然，他回覆的字數很少，才幾秒鐘，就又把手機放回桌上。

這個畫面在這陣子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方念薰就像是轉速被按了慢動作的機器人，反應慢半拍、沒有一絲一豪的表情。孫萍終於忍不住了：

「方念薰，你是中邪嗎？」

「……。」一陣沉默。

「你是在跟江士泓冷戰喔？」

「……。」依然沒有答話。

孫萍有點急躁了起來：「欸！你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沒有人受的了啦！」

「受不了就算啦。」方念薰幽幽的說：

「反正我就是這麼不討喜。」

一直低著頭的鬍子，聽到這句話，詫異的猛然抬起頭問：「你在講什麼？」

方念薰恍若未聞，室內又陷入靜默。

孫萍跟鬍子面面相覷，驚覺這次的問題可能非同小可，一時之間不曉得該怎麼接話。終於還是孫萍打破寂靜：

「你自從上次休假回來以後就每天加班，是不是太累啦？都快年底了，你要不要把剩下的假休完，好好放鬆一下？」

「上次休假」？方念薰暗暗回想著，孫萍說的其實是自己因為掛彩，所以請假在家避人耳目的那幾天……，想起夏天的慘況，方念薰不禁一陣苦笑。

在旁默默觀察方念薰表情的鬍子，皺著眉頭說：「念薰，我感覺你在很多場合裡，過得愈來愈不自在了。」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你剛剛講『反正我就是這麼不討喜。』這句話讓我聽了很難過，不管你究竟遇到了什麼，唯一要擔心的只有：是什麼原因讓你變的否定自己？」

「其實你只要自在就好了。不要被不喜歡你的人綁架了心情，要去回應那些真正欣賞你的人。我喜歡你……自在的樣子。」像是被切換了開關，木訥的鬍子居然一口氣講完了這些話。

方念薰雖然精神有點渙散，但是他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他很感動寡言的鬍子在這個時候給予溫情支持，包括最後意味深長的一句。

其實方念薰怎麼會沒有察覺到？有太多細節都透露出鬍子的用心。只是他們向來保持著友誼跟禮貌的份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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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在這個意志力軟弱的時候，鬍子一鼓作氣的自白，讓方念薰聽見自己心底一角悄悄崩落的聲音。

同樣是這個禮拜五，江士泓打給方念薰的電話依舊沒有人接聽。

他壓抑自己不滿的情緒，最近方念薰老是不接電話！江士泓傳了封訊息過去：「我下班囉，你回去注意安全。」他坐在租屋處樓下的便利商店裡吃著微波便當，一邊睜大眼睛盯著手機螢幕，看什麼時候訊息才要轉成「已讀」？等過了十來分鐘，方念薰才回覆：「我還在外面，回家再跟你說。」

什麼時候對話變的這麼客套？江士泓覺得很煩躁，便當還沒有吃完，他就想要去門口先抽一隻菸。經過櫃臺的時候，他跟店員說：「我去門口一下就進來。」他注意到，現在是姜店長在顧櫃臺。（見：「那位越界的客人：三 誰是踰越主人規矩的訪客 6 還是踩線了」）

眉頭深鎖的江士泓，納悶為什麼跟方念薰的關係愈來愈僵？前幾個月他經常需要來回淡水跟中壢，有幾次約方念薰一起回去，但都被拒絕了，他是臉皮薄的人，從此就不再邀約。等到張叔叔的狀況穩定了，江士泓告訴方念薰，自己週末的時間比較彈性了，暗示兩個人可以恢復見面，但奇怪的是，方念薰卻也沒有主動提起要見面。他是會偷偷計較的人，心想：「主動約、你拒絕；空出時間、你也無動於衷，那就不是我的問題囉！」滑開手機的對話視窗，寥寥幾句疏離的問候，男女朋友居然比同事相處還要有距離！江士泓暗暗在內心裡慪氣。

狠狠抽完最後一口香菸，江士泓返身回到便利商店的座位上，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又起身走到冷藏櫃前拿了一罐可樂到櫃臺結帳。

江士泓毛毛躁躁的模樣，都被姜店長看在眼裡。「嗶」一聲結帳的時候，店長勸說：「江先生，你最近菸抽多了，要注意身體健康。」江士泓楞了一下，看見店長微彎的眼睛。想起：似乎很久沒有人關心自己？不禁有點面紅耳赤。

回到五樓租屋處，江士泓的手機亮了起來，是方念薰傳來訊息：「我到家囉。」依然是那麼簡短的句子，江士泓正打算依樣畫葫蘆，也回敬三四個字，沒想到，下一封訊息又傳來了：「你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江士泓有點意外，直接撥了語音通話過去，聽筒傳來好久不見的聲音：

「喂？」

江士泓問：「怎麼啦？」

方念薰說：「我……過的不快樂。」

「疑？」這個開場白讓江士泓嚇一跳：「發生了什麼事嗎？」

「最近跟你在一起，讓我覺得壓力很大……。」方念薰小聲地說。

「什麼意思啊？」江士泓被突如其來的指控弄得有點惱火。

方念薰：「我好像不夠瞭解你，而你也沒有真正瞭解過我。」

什麼跟什麼？江士泓有點不耐煩的問：「你可以直接一點嗎？到底在講什麼？」

方念薰：「我以為自己可以不介意，但其實我還是很在意，你沒有事先告訴我，有關你媽媽生病的事情…..。」

江士泓聲音大了起來：「你是在繞口令嗎？如果在意，就直接講在意呀！幹嘛一直拐彎抹角？而且我都已經解釋過我媽的情況了，你可以不要再講這件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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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念薰楞了一下，心想，你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耶，只急著打預防針呀！忍不住激動地說：「什麼叫做『不要再談這件事』？我們根本就沒有好好溝通過，你一直在恣意中斷話題！」

江士泓翻了白眼：「你連吵架都在咬文嚼字！可以講白話文嗎？」」

方念薰深吸一口氣：「我們最近的關係冷冰冰的，我正在試圖告訴你我真實的感受，希望我們都可以坦白一點……。」

江士泓沒好氣的說：「你想知道我真正的感受嗎？那我告訴你，關係冷冰冰的，就是因為你的冷暴力！」

方念薰在電話那頭震驚住了，沒有想到江士泓是這樣看待雙方感情的下坡？

接下來兩個人開始各執一詞，江士泓埋怨自己在家庭、工作兩頭燒的時候，沒有得到方念薰感情上的體諒；而方念薰也指責江士泓對自己從來都不夠信賴跟坦承，他有被輕視的感覺。憤怒的兩隻阿修羅，張牙舞爪地丟擲言語的火炬，強烈的殺傷力爭相攻擊，殘忍的撕碎、否定，曾經融洽的往昔。

在你來我往的過程中，方念薰有一度看見了雙方頑傲的執著，正把彼此推向憎惡的高點。理智告訴他：要想平息爭端，自己應該要把身段柔軟下來，站在對方立場考慮周全，就有機會停戰療傷。但是情緒在攪動：不要一直委屈容忍了！就讓衝突爆發吧！修行的道路挑戰重重，脆弱的意志力貫穿不了身心，方念薰被憤懣蒙蔽了眼睛，在半路一時鬆動，就溺斃在負面情緒的海洋裡。

可惜呀，方念薰本來有機會毅然決然地放下、止息，但因為學習「堅強」跟「寬容」的道路太辛苦了，他被一時快意恩仇的痛快所迷惑，分明知道恩怨永無止盡，但他還是放任自己走上膚淺但是輕鬆的挾怨報復！這說明了，此刻方念薰的修行，還停留在紙上談兵。

在針鋒相對的過程中，江士泓有一度意識到，自己拼命抵禦的，並不是方念薰指責的箭羽，而是敏感如他，已警覺到方念薰強烈的負面情緒，可能來自於跟李美華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衝突，而這個衝突，是他還沒能力去解決的。他想要在方念薰毀滅性地撕開這層核心秘密之前，把戰火局勢控制在兩個人，而不是三個人的糾葛裡。

可惜呀，江士泓本來有機會傾聽到其它人的善意，為今生難解的母子關係理出新的頭緒。在血緣羈絆、親子的義務與責任之外，理解兒女投胎絕非偶然，而是來找人報恩、報怨、討債、還債的四種緣；無論乍看是善緣或惡緣，只要能夠正確地把握它、轉化它，就可以把看似牢不可破的桎梏，起推動與促進發展之作用。但是，此刻的條件還不具足，江士泓因為對人事物都疑慮重重、懷有成見，所以關閉了超脫經驗感官的接收器。

聖人過多，凡夫無過。

聖人之所以能成為聖人，是因為時時刻刻都在檢點身心，懺悔改過；而凡夫之所以一直為凡夫，是因為總認為自己沒有過錯，錯誤都在別人身上。

方念薰跟江士泓雖然性別、信仰、出生背景、生長環境有所差異，但相同的是，他們都在指責別人、寬待自己。當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都放棄了反省調整自己，這條艱難但是唯一的根本道路。

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內心吶喊：「現在跟自己吵架的這個人好煩！」

他們想要擺脫受傷的感受、急著尋回快樂的感受。而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就是讓自己不快樂的元兇？那麼，就換個人去重新獲得慰藉跟快樂吧！他們腦海裡各自浮出了鬍子跟姜店長的身影。

不記得是誰先開口的，一個說「我們分手吧」，另一個毫無挽留，乾脆地回「好」。

他們完全沒有在激烈衝突的代價之中，看清楚自己人生痛苦的癥結點在哪裡，他們選擇表層的感官轉移。「或許換個人，可以重新帶來快樂？」當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他們甚至沒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愛不愛鬍子或者姜店長？

反正，先去試試看再說。

反正，不開心了就再換一個。

總之，就是沒有打算投注力氣、竭盡心思去克服自己深層的不安全感問題。

中秋節前後，楓葉半綠半紅，枝頭上的顏色好像繽紛了起來。

站在楓樹林間，身邊已經換了一個陪伴賞楓的肩膀。

這是個奇異的秋天，雨絲點點、強風席捲，時不時又有刺眼的陽光穿透枝葉，白茫茫亮光讓人眼前一眩，映照出樹梢上那些不綠、不紅、也不黃的色澤百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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