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一 他們是穿越國家疆界的客家人 4 應該怎麼告訴她

by 光目

在那個保守的時代裡,人言可畏會有多麼可怕?年幼的江士泓如何處理母親日益失控的心理創傷?而在漫天流言蜚語之中與母子倆站在一起的張俊銘,又面對到何種名譽誣陷和輿論的壓力呢?


江士泓坐在租屋處的書桌前面,回想著自己成長的背景:父親是從泰北跟隨國軍撤退到中壢龍岡地區的軍人,在1980年代透過仲介,娶了生長在印尼山口洋客家村落的母親。父親跟母親的年齡差距二十歲,雖然各自有牽掛在心頭的往事跟包袱:父親在中國大陸另有家庭,母親則在印尼政府的剿共行動中,家人遭遇生離死別。

雙親各自埋藏在心底的往事,即使難以向對方啟齒,但是他們仍同心協力地為了家庭跟小孩付出,用心將自己拉拔長大。只是命運作弄人,母親在父親離世之後,需要獨自教養幼兒。她在自己相對陌生的台灣社會中摸索生存之道,承擔著莫大的經濟與社會壓力,無形中產生了精神症狀。江士泓回想小時候,自己一開始還認為媽媽覺得爸爸還活著,也許是支持媽媽堅強生存的力量,並沒有什麼大礙。

直到某天夜裡,媽媽的精神異常情況,讓江士泓也徹底慌了手腳……。

那天半夜,江士泓在恍恍惚惚的睡夢之中,感到屋子裡傳來陣陣騷動,似乎有搬動桌椅的震動跟物體摩擦的聲音。他睜開朦朧的眼睛,猛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不會又有小偷來了吧?可惡!」江士泓連忙翻身跳起。

他站定之後,有股奇特的怪味鑽進鼻孔,像是什麼食物燒焦的味道。他額頭冒出冷汗:「該不會是火災吧?」江士泓小心翼翼的打開房間門,昏暗中看到:

走廊上有個黑影站在隔壁主臥室的門口,黑影手上拿著無法辨別的物體,另一手不曉得正在上下擺動些什麼

江士泓慢慢靠近,再定睛仔細看過去。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

李美華竟然搬出廚房裡的板凳,自己爬到板凳上面,左手端著裝滿醬油的瓷碗,右手拿著烤肉醬附的刷子,把醬油一層一層的塗在主臥室的門框上

江士泓被眼前的畫面嚇呆了,他情緒激動,泫然欲泣,故作鎮定的問:「媽媽,妳在做什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極度壓抑之下仍然瘋狂顫抖,他的心臟大力亂跳,幾乎就要躍出喉嚨。

李美華在板凳上把頭轉過來,朝下看著江士泓,江士泓看到媽媽低垂的亂髮披散在額前還有肩膀上,她的眼裡透出高度警戒跟殺氣,圓睜的眼球露出的眼白比瞳孔還多,滿布的紅色血絲隨著肌肉在蠕動,幾乎要從眼球爬到臉頰上。李美華緊張地說:

「噓!小聲點,有人在竊聽我們,誣賴說我們是共產黨!他們想要抓共產黨!」

江士泓腦袋轟一聲,喉嚨瞬間哽住了,根本答不上話。他的視線變得好模糊,因為眼眶已經蓄滿了淚水。

李美華接著說:「士泓不要害怕,媽媽保護你。媽媽塗這個,他們就聽不到我們講話了。」然後她別過頭,繼續專注的,把碗中黝黑的醬油一道又一道、層層密實的刷在房間門框上。

江士泓再也支撐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他腳步蹣跚的跑到客廳,抓起電話撥打張俊銘叔叔租屋處的號碼。

深夜裡,電話那頭響了好久才被一個聲音粗糙的男人接起,他劈頭就是成串髒話三字經。好不容易等到對方換氣呼吸的空檔,江士泓的聲音才勉強擠進去,問出幾個字:「請問張俊銘叔叔在嗎?我有急事要找他……。」

電話那頭的男人,聽到話筒中傳出小孩子抽抽噎噎、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顯然愣了一下,然後男人冷靜下來,說:

「張俊銘去印尼雜貨店賭博了啦,黃莉娜那間,在忠貞市場的外圍,你知道位置嗎?」

江士泓連聲道謝,急急掛上電話,按下牆壁上大門的鐵捲門控制按鈕,同時轉開落地玻璃門的鎖。鐵捲門才露出一道小小的縫,他就立刻矮身鑽出去,然後拔腿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市場方向奔跑過去。

當時,張俊銘正在跟幾個印尼華人,聚集在隱身雜貨店內的牌桌上,眾人賭性高昂的在玩骰子接龍。

黃莉娜開的雜貨店,除了販售印尼雜貨以外,更肩負撥打國際電話、地下匯兌印尼盾、非法幫人帶錢到印尼、提供聚賭場所……等多重功能。

對於許多印尼客家人來說,這間印尼雜貨店是滿足他們思鄉情懷的生活據點,同時也是維繫人際關係至關重要的節點。這裡可以與同樣在台灣生活的印尼客家人交流,也可以幫助他們取得與海外親人的聯繫。

眾人正在煙霧瀰漫的室內聚賭,店外傳來小孩子急促的叫聲,紛紛停止手邊動作側耳傾聽,張俊銘在吵雜聲中,辨識出是江士泓在高喊他的名字。

張俊銘緊張地跑出來,看到江士泓狼狽的樣子,他渾身汗水、淚水混雜在一起,江士泓臉部表情扭曲,說:「叔叔,媽媽她……。」

張俊銘心中大驚,不等江士泓把話說完,急急忙忙把停在門口的腳踏車一把抬過來,邊跨坐上去邊喊:「士泓趕快上來!」然後飛快往他們家裡騎過去。

當張俊銘看到李美華的情況時,他先試著把李美華勸下板凳,然後再苦勸她好好放下手上的醬油碗、好好放下刷子……。整個過程總共折騰了多久時間?李美華對他發出多少叫罵聲、狂歐亂踹了他多少下?兩人互相拉扯了幾回?張俊銘已無法分辨。

他只記得,當他自己跟江士泓還有李美華坐上救護車的時候,救護車鳴笛的聲音響徹夜空,一路劃破眾人寧靜的睡夢。鮮紅色的警示燈刺眼沿路閃爍,似乎在昭告街坊:這間住家的位置,就是事件的焦點」。

當時張俊銘還沒有注意到,有幾雙朝這裡凝視過來的眼睛,是從印尼雜貨店裡跟出來的賭客,以及,稍早接起他租屋處裡面的電話,聲音粗糙的男人。他們從頭到尾,見證了這場:張俊銘介入江旺家庭的離奇鬧劇」。

李美華正式被醫院診斷出患有思覺失調症,從那天起,她每天都要按時吃抗思覺失調症的藥物,然後每三個月回診一次。

張俊銘對李美華那夜發病時的模樣記憶深刻,他擔心李美華如果再突然發病的話,可能會傷害到自己以及小孩子。所以只要是張俊銘沒有去工地做工的時候,無論白天或夜裡,他都在李美華家中的客廳裡坐著。久而久之,張俊銘把本來租屋處的生活用品都漸漸搬了過來,再過陣子他就退租了,直接跟母子倆在一個屋簷下生活。

江士泓非常感激這段期間張叔叔的日夜守護。小時候他還不能體會,張叔叔為了陪伴他們,究竟承擔了多大的輿論壓力:

有人交頭接耳,說張俊銘在好友江旺的屍骨未寒,竟然就登堂入室,簡直是膽大妄為的不學無術之徒。

有人指證歷歷,說張俊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賭債,他覬覦江家的財產,以及榮民江旺過世後,其配偶遺眷李美華可領的「半俸」。

有人指指點點,說張俊銘跟李美華都是來自印尼山口洋的同鄉,其實他們早就暗生情愫……。

江士泓對這些說法充耳不聞。經歷過李美華發病時的情況,他已經在心裡立下決定:自己此生最需要去在乎跟捍衛的事情,就是保護媽媽平安健康到老。

江士泓也希望張叔叔快樂,雖然他並不曉得,住在客廳裡的張叔叔到底快不快樂?

有天江士泓放學到家,看到張叔叔跟媽媽坐在客廳裡面講話,兩個人都顯的神色凝重。張叔叔說:「士泓,以後叔叔會帶你媽媽一起去工地做事情喔!」

江士泓納悶地問:「為什麼?建築工地的粗活,媽媽做得來嗎?」

李美華聽到兒子的疑問,立刻坐直身體,挺直腰桿堅定的說:「搬搬東西而已,媽媽當然做得來!」

江士泓突然想到,問:「那電子工廠呢?媽媽不去當流水生產線的組裝作業員了嗎?」

李美華啐了一聲,說:「電子工廠有什麼好?人多嘴雜!」「而且在工廠裡面從早到晚做一樣的事情,眼睛、手腳、全部身體都僵硬了,不如去工地搬鋼筋水泥,賺錢還可以順便運動流汗!」

看到媽媽的反應,江士泓警覺地意識到什麼訊息,他轉頭看向張叔叔,像在等待什麼說法。

張俊銘跟江士泓四目相交片刻,他吸了口丁香菸,說:「對呀,而且叔叔帶你媽媽去工地做事,就不用固定要跟哪些人整天待在一起工作,省得互相看得心煩。」張叔叔邊吐氣邊補充說:「而且呀,工地的工作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去,不用每天固定上下班,你媽媽想去的話再去就好!士泓你放心吧。」

江士泓有發現,張叔叔的語調雖然盡量保持輕鬆,但是他的眉頭始終微蹙。

在台北租屋處的書桌前面,江士泓的思緒百轉千回,心情七上八下。自己波折的成長過程,他從來沒有向誰訴說過。爸爸、媽媽、張叔叔對彼此的付出跟情感投入,在他看來是那樣真摯且無憾。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張叔叔,在自己父親離世、母親過度傷痛與焦慮的情況下,毅然跟母子倆站在一起,互相扶持陪伴,是自己非常尊敬長輩。

不過,這些互動在外人的眼中,會被解讀成什麼樣子?

兒時市場裡攤商跟街坊的流言斐語,會再度出現嗎?

學校裡面老師跟同學的嘲笑奚落,會重新上演嗎?

江士泓不敢想像,如果自己說出這些往事的話,會得到何種外界的觀感?

他更不敢想像,如果當自己把這些心路歷程告訴方念薰,而假如,只是假如,她透露出絲毫一點點嫌棄或者排斥的反應,自己會作何感想?他準備好接受對方可能出現的表情了嗎?

此時,江士泓的手機螢幕亮了,剛好是方念薰傳訊息過來。



  1. 光目作品(個人系列):    那位越界的客人       錄爸媽Podcast的難忘事        防疫•發便當    (👈 可直接點選進入導覽頁)
  2. 光目作品(合輯系列):  渡 ‧ 彼岸       「寄語」系列~長期開放投稿           Podcast節目         (👈 可直接點選進入導覽頁) 
作者拍攝於House of Sampoerna, Surabaya, Indonesia

Leave a Comment

* By using this form you agree with the storage and handling of your data by this website.

error: Content is protected ! 未經授權,禁止複製、轉載、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