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一 他們是穿越國家疆界的客家人 3 不曾消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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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底兩岸開放探親。
歷經幾年家庭革命，終於得償心願探望大陸親人的江旺，沒有想到返台之後，降臨在江家的竟然是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局……。

江士泓看著手機上的行事曆，這週末原本跟方念薰約好了要一起去花蓮旅遊，連住宿地點都定好了。他眉頭深鎖：「這禮拜必須要回去看媽媽跟張叔叔……唉，得取消行程了……。」母親永遠是心中最大的牽掛，他認份地自言自語。

有天半夜江士泓正在熟睡，突然被隔壁房間父母激烈的爭執聲吵醒。江旺平時是溫和寡言的人，通常父母吵架時，李美華尖銳的聲音會穿透家裡每一面牆壁，江士泓無論躲到哪個空間都聽得到母親高亢的獨角戲。

但是那天，江士泓非常清楚地聽到江旺不斷地低吼，他說：

「我一定要回去，我已經三十幾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李美華咆哮大罵：「原來你在大陸有老婆小孩！你根本就是騙我嫁給你！現在還說要過去雲南，你是打算要把所有財產都帶走嗎？休想！」

江旺生氣地拍著床板，說：「我真的只是回去看看，我就買一些禮物而已，妳如果不放心的話，就跟我一起過去呀，妳可以從頭到尾親眼盯著，看我到底從家裡拿了什麼給他們！」

李美華聽到江旺要帶她到中國大陸，突然莫名激動，她驚恐地大叫：「誰要跟你過去共產黨住的地方呀？我又不是共產黨！我們家人通通都不是啊！」她邊說邊抱著自己的頭，急促慌張地在房間裡到處踱步，喃喃念者：「大哥不是、媽媽不是，我們通通都不是！為什麼要抓我們？為什麼要殺我們？為什麼要我們死掉……？爸爸已經瘋掉了阿！！」

江旺被李美華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半晌才說：「妳如果不想去就不要去嘛，又沒有人逼你。不然我帶江士泓過去好了，讓他幫妳看著，看我送給人家什麼禮物……」

熟料江旺的語音未落，李美華像是被雷打中一般，她立刻站住，狠狠瞪大眼睛，手指用力對著江旺，咬牙切齒恨恨地說：「你不准把江士泓帶走！誰敢把我兒子帶走，我就跟誰拼命！」

江旺跟李美華爭執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到隔壁房間裡江士泓的耳中，他縮在床鋪的角落瑟瑟發抖，他心裡有太多疑問：

「爸爸為什麼講話那麼大聲？」

「爸爸要去哪裡，他不要我們了嗎？」

「媽媽為什麼那麼生氣？」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他咬著嘴唇緊握拳頭，真的好希望有人可以告訴他答案……。

最後，是爸爸自己去了趟大陸。

然後，媽媽也沒有再跟爸爸追討金錢跟禮物的去向了。

因為崩解來得那樣快，他的世界一下子就變了樣。

江旺從中國大陸回來之後顯得鬱鬱寡歡，江士泓不敢去問爸爸大陸好不好玩。

李美華只要看到江旺喝悶酒的樣子，心中就莫名來氣，三不五時奚落他：「就跟你說不要去找共產黨吧，跟他們打交道包準沒有好事會發生！」

江旺對李美華的冷言冷語充耳不聞，他從早到晚坐在雜貨店的櫃臺前，一言不發的喝著悶酒、抽著香菸，眼神望向落地玻璃門之外、鐵捲門之外，遙遠的遠方。

某天下午，江士泓還在學校上課，李美華去電子廠工作還沒有下班，江旺自己顧著雜貨店。一陣尿意襲來，他起身去屋子後方的廁所小解。走回店前的時候，江旺看到幾個年輕人正圍在櫃臺，想要偷拿收銀機裡面的錢。

江旺生氣的大喊一聲：「兔崽子！偷錢！」

年輕人看到形跡敗露了，有的拔腿就跑，有的手上還多抓起幾把鈔票跟銅板，更過份的，是其中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直接把整台收銀機抱了起來往門外衝出去。

江旺氣急敗壞連忙追在後面，邊大聲高喊：「小偷！站住！你們太可惡了！」

在烈日下狂奔了幾步，江旺體內濃濃的酒氣竄升上來，他突然覺得天旋地轉，然後就不醒人事跌倒在地。

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旺看到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李美華跟張俊銘站在床邊著急的看著他，江士泓躲在門邊，泛著淚光害怕的往裡面張望。

雜貨店結束營業，李美華本來在電子廠的工時就已經排到極限，為了多貼補家用，她從日班換到夜班。

每天江士泓會在出門上學以前，才看到媽媽疲憊不堪走進家門。偶爾他早上起床發現，媽媽已經回到家進房間裡睡覺了。早上客廳的茶几上通常會放著麵包或是零錢，不管是什麼，他都牢牢捏在手上，安安靜靜帶去學校。

遇到中午放學的日子，江士泓總會看到媽媽在幫爸爸翻身擦拭、準備食物、收拾晚盤、洗衣服，媽媽忙碌得像個陀螺，她紮起的馬尾在腦袋瓜後面不斷高高低低的旋轉、飛舞，始終沒有降落到背上。

如果瞄到牆壁上的時鐘顯示時間快要到了，媽媽會趕快把捲起的袖子拉下來，她從廚房或主臥室移動到客廳的走道上，會先經過江士泓的房間，李美華會一邊快步前進一邊提高音量，說：

「士泓啊，媽媽出門了，你乖乖寫完作業再出去玩喔！不會的地方要進去問爸爸！」

江士泓意識到自己的回應通常都很小聲，或者，是因為媽媽的聲音總是太大了？導致他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

國小六年級的課程表，下午放學的日子占了多數。

遇到下午放學的日子，通常江士泓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已經出門趕搭工廠的交通車了。江士泓會拿起媽媽留在客廳茶几的零錢，自己買便當或者泡麵來吃。

江士泓發現，自己愈來愈不敢靠近只有爸爸一個人在的主臥室。

因為裡面總是烏漆墨黑的，房間深處還會傳出混濁沉重的咳嗽、吐痰、喘氣聲

有時候爸爸會出聲，叫江士泓進去幫忙拿個東西、換個東西、找個東西。但是每次只要江士泓把主臥室的電燈按鈕打開，爸爸就會連忙著急地叫出聲：

「不要開燈，浪費電！賺錢很辛苦的！」

江士泓會在房間明亮的幾秒瞬間，看到爸爸瞬間異常蒼老羸弱的面孔跟身軀。

他莫名覺得害怕，房間裡面是不是有什麼怪東西

一天一天、從早到晚，對著爸爸動手腳，把爸爸變成自己快要認不得的詭異陌生人？

家裡情況雪上加霜的那天，是個課程表裡排定下午才會放學的日子。

自然課上到一半，班導師匆匆忙忙跑到教室門口，她沒有對講台上的自然老師示意，只顧急促的朝教室大喊：「江士泓趕快收拾收書包回家去！你媽媽打電話到學校來，找你找得很急！」

「疑？通常這個時候媽媽已經出門去搭交通車了。她怎麼還會在家呢？」

江士泓摸不著頭緒，但仍毫不遲疑地把東西一股腦塞進書包裡，然後起身快步跑回家。在奔跑的時候，他背後方方書包外部的釦子彈開了，裡面來不及仔細蓋緊的無敵鐵金剛筆盒散開，沿路掉下幾支鉛筆。

距離雜貨店還有好幾公尺，江士泓遠遠就聽到熟悉的聲音，竟然是媽媽在大聲哭嚎，江士泓有強烈不好的預感，他緊張得心臟怦怦亂跳，豆大的汗珠滑落，他實在不想要面對可能發生的事情……。

媽媽連續好幾天都哭的呼天搶地、上氣不接下氣，她的聲音啞了，眼睛腫著，簡直傷心極了。

江士泓也好難過，他想念爸爸坐在雜貨店門口的身影，想念爸爸從櫃臺椅子上站起來走進廚房，過沒兩下就端出來香噴噴的菜餚。爸爸刁著煙喝著酒的樣子多麼瀟灑，這些本事他都還沒有學會呢……。

江士泓好氣自己，在爸爸臥床的時候竟然怕他、躲他，不敢進去問他功課、不敢看他日益憔悴的臉龐、不敢拿聯絡簿給他簽名……。如果爸爸知道自己每天都偷偷模仿他的字跡，簽聯絡簿跟考卷的話，他會有什麼反應呢？可惜父子兩人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眼淚不禁滑下臉龐，但是江士泓努力控制自己抽泣哽咽的聲音。他怕媽媽聽到或看到的話，會讓她更傷心……。

李美華在哀痛欲絕了好幾天之後，終於決定要重新去工作了。

她把在電子工廠上班的時間重新調整回白天，就算再怎麼想要掙錢，她也不放心晚上放兒子一個人在家。

李美華交代江士泓：「以後你的考卷跟聯絡簿上不要再簽爸爸的名字了喔，要改簽媽媽的名字！」

江士泓可以清楚感受到媽媽用最大的努力陪伴自己、含辛茹苦地照顧自己，他小小的心靈充滿感激與溫暖。

一開始的時候，江士泓沒有聽清楚媽媽在說什麼，後來才很明顯的確認：

原來媽媽覺得爸爸江旺還一直陪在她身邊。

有時候早上起床，江士泓會聽到李美華說：「你要趕快起床了，兒子上課快遲到了。幫他檢查手帕、衛生紙、聯絡簿帶了沒！」

有時候放學回家，會聽到李美華說：「士泓回來了，我先去煮麵給他吃！」

有時候夜裡，會聽到李美華說：「你的背不舒服嗎，幫你翻一下好不好？」

江士泓把媽媽的一切變化跟行為舉動看在眼裡，心中既震驚又不安。但是他試圖說服自己：

• 「如果媽媽認為爸爸還在，可以讓她感覺不孤單的話，那也沒有什麼關係……。」
• 「如果媽媽相信爸爸沒走，可以讓她更有力量生活下去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

只是，當李美華出門的時候，她高聲自言自語、突然激動莫名的舉止，難免會引起周圍的人們側目，也無意間帶給別人困擾。

例如在走路的時候，媽媽會緊張地說對前面說：「你走慢一點啦，走那麼快是趕著要去哪裡？」

江士泓解讀轉頭望過來的人，他們眼中的疑問是：「明明是母子二人，兒子跟在媽媽後面，但是媽媽一直向前對著誰說話呢？」

在市場買東西的時候，媽媽經常邊用手翻動商品，邊問：「你看這個太貴了吧？我們家裡應該用不到。」

店家老闆正準備開口，勸說東西有多麼實用美觀大方時，媽媽會瞬間變臉，很大聲的對著自己旁邊的空氣說：

「你打算要買這個送給誰？你想帶到中國大陸去送給共產黨對不對？江旺你不准買！」

江士泓看到店家老闆驚愕的表情，會趕快上前，抓住媽媽的手，說：「媽媽我肚子餓了，我們趕快回家好不好？我想吃維力炸醬麵。」

街頭巷尾的議論像野火一樣延燒，江士泓感覺在市場上、學校裡，瞧著他們上下打量的不友善眼神愈來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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