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一 他們是穿越國家疆界的客家人 2 爸爸跟叔叔

by 光目

1954年跟著國軍從泰北撤退到台灣的江旺;
1970年因躲避印尼西加省「紅頭事件」逃難到台灣的張俊銘;
1980年透過婚姻仲介嫁給退伍軍人的李美華,
三人有不同的背景跟包袱,在中壢龍岡相遇之後,擦出了什麼火花……


張俊銘看著李美華故意製造乒乒乓乓的撞擊,東西胡亂收拾之後就直接走回房間,心裡悶悶的很不是滋味。他忍不住又點起一支丁香菸,狠狠往肺部吸進幾口,然後拿起手機,用line寫了幾個字傳給江士泓,說:

「你媽今天又跑去匯錢給李建邦了。」

江士泓今天早上的會議很多,他在台北的私立高中擔任英文老師,今年還兼英文科主任。從八點半開始的全校教師研習、學務輔導會議、專任教師會議,等好不容易結束時,已經中午一點整了。他上午開會的時候就看到張叔叔傳過來的訊息,那幾個字讓人心煩意亂,但是想到待會還有連續四堂課要上,江士泓索性就把訊息繼續放著,先不要草率回覆吧。

傍晚六點,江士泓總算忙完了今天學校裡的事情,他開始收拾辦公桌,先把電腦裡的資料存檔,想等晚上精神稍微恢復後再來修改上課的簡報。這時候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方念薰傳line過來,寫著:「我今天想把提案的企劃改完,會晚下班喔,等到家再跟你說。」

江士泓心裡嘆口氣,回覆:「好喔,妳不要太累,晚餐要吃,注意安全。我要準備下班了。」他身體往後靠向椅背,若有所思看向桌面,想了片刻,決定再把一疊作文裝進包包裡帶回家。

江士泓吃過晚餐騎車回到租屋處的時候,大約七點半。他先走進附近的便利商店,打開超商APP兌換大杯熱拿鐵,然後拿著咖啡慢慢走上公寓的五樓。他實在不想爬上五樓之後為了換一杯咖啡走下來,然後再爬回五樓去。打開套房的門鎖,江士泓隨意把鞋子、外套、包包丟放在玄關附近,先到浴室洗手洗臉之後,一屁股坐到書桌前面打開電腦,邊上網到處瀏覽,邊啜飲著拿鐵。他作了幾頁上課教材的簡報,不時用眼角餘光關心手機螢幕,不想錯過方念薰隨時可能傳過來報平安的訊息。

八點三十分,螢幕終於跳出顯示畫面了:「我到家囉,先去洗澡,晚點再敲你喔。」後面加了張怪笑的醜臉。看到訊息,江士泓本來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心想,這麼醜的貼圖,也只有方念薰會願意花錢買。他回覆:「辛苦了,趕快去休息一下吧。」


看看時間,接近晚上九點了,江士泓點開通訊軟體,在張俊銘叔叔的對話視窗那邊按下通話鍵。

沒響幾聲,張俊銘就接起電話,說:「喂,士泓,你下班啦?」

江士泓說:「我下班一陣子囉,叔叔你們準備要休息了嗎?」

你媽媽剛剛已經吃過藥,進去房間睡覺了。」張俊銘回答。

江士泓問:「她今天又匯錢到印尼喔?」

「對呀,因為我有念她幾句,結果她就整天都在跟我鬧彆扭。」張俊銘無奈的說。

江士泓緊緊閉上眼睛,張開左手,用大拇指跟中指用力按壓自己兩側的太陽穴,說:「好,那我知道了,我這個週末回去中壢好了,到時候再跟她說說看。」

聽到江士泓說這個週末要回家,電話中的張俊銘顯得相當高興,他笑著說:「好喔,士泓,那叔叔燉仁當牛肉Rendang給你吃。」

一股暖流湧上江士泓的心頭,他很真心地說:「好,謝謝叔叔。」

張俊銘掛上電話之後,小心翼翼的屏氣凝神,他盡量控制呼吸放輕放緩。

他的左耳有中風過,所以聽力不太好,常常在講電話時會不由自主放大音量。
他擔心剛剛自己跟江士泓的對話太大聲,會把在臥房裡睡覺的李美華吵醒。

江士泓跟自己很有默契,當兩個人需要私下通電話的時候,都會選在李美華吃過抗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藥物一段時間,藥效發揮作用之後才進行聯繫。

等確定臥房沒有傳出動靜聲響,室內還是一片寂靜,張俊銘才從沙發上站起,緊繃的痠痛感從大腿跟腰部蔓延上來。

「唉,真是上了年紀,前幾天到工地做幾天工,結果就痠痛到今天,身體實在不比當年了呀……。」張俊銘左手扶著後腰,右手打開電視機旁邊的櫥櫃,從裡面拿出還剩下半瓶的高梁酒。

他每天睡覺前還是喜歡喝個一兩杯,身體熱熱的才好入睡。他坐回沙發上的固定位置,這裡的皮革已經比沙發上其它位置還要斑駁,彈簧明顯凹陷下去,片片剝落的深褐色的人造皮屑下,暴露出鵝黃色的海綿填充物。

張俊銘用嘴唇抿著高梁,順手打開茶几上的堅果罐子,抓出滿把放在桌面,再一顆一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果實的鹹香搭配高梁酒的辛烈嗆辣,是每天晚上睡前的幸福時刻。「可惜啊,士泓不會喝酒,不然就可以一起喝幾杯囉。」張俊銘想著。

倒是江旺很會喝呢……。」不知怎麼,張俊銘突然憶起三十年前,跟江旺結識的畫面……。


張俊銘本來住在山口洋的山區

1965年印尼總統蘇卡諾(Soekarno)任職期間發生九三〇政變,被陸軍將領蘇哈托(Suharto)迅速鎮壓下來,並宣稱政變與共產黨有關。當時的印尼共產黨是世界上第三大共黨,次於蘇聯共黨、中國共黨。在美國以及印尼軍隊的支持下,蘇哈托大規模的剿共行動愈演愈烈,大批印尼華人被視為共黨份子遭到殺害。

1967年爆發「紅頭事件」的屠殺慘劇

加里曼丹島(Kalimantan)上,土生民族達雅族人(Dayak)在西加里曼丹省(Kalimantan Barat)華族集中的山口洋、坤甸(Kota Pontianak)地區頭綁紅巾、手持長刀四處獵殺華人。也有說法提出,當時有部分印尼軍人偽裝成達雅人,對華人進行屠殺。

張俊銘倉皇逃跑時跟家人走散了,一個人躲在山洞裡再連夜逃出山口洋。他先避難到爪哇島(Jawa)萬丹省(Banten)的蘭加士勿洞 (Kecamatan Rangkasbitung),做了幾年工,1970年買到假的身份證件之後,再輾轉逃到台灣。當年他只有20歲。

張俊銘到台灣後以做臨時工維生,跟幾個人分租在龍岡一處的簡陋平房裡。因為歷經過生死大劫,見過人間煉獄的慘況,所以他常常是拿到工錢之後就馬上花掉,吃好料、喝酒、賭博、到私娼寮……,等到真的手頭空空了,他會走到附近的一間雜貨店裡,買營養口糧或泡麵。

雜貨店的老闆是個退伍軍人,叫做江旺。而雜貨店店面,就是現在已經71歲的張俊銘自己,所處的這個客廳……。

1990年,張俊銘40歲,江旺55歲,他的兒子江士泓只有7歲。

江旺觀察到,張俊銘如果走進雜貨店裡買東西,通常都買可以便宜填飽肚子的食物,他覺得張俊銘抽的香菸味道很特別,有濃濃的香料味道,煙草燃燒的時候還會發出輕微的劈哩啪啦聲音。

有天,張俊銘突開口然說要買包黃長壽。江旺坐在櫃臺前驚訝的看著他,默默不語了一會兒,然後從桌上拿起自己的黃長壽菸盒,從裡面抖出一支香菸給他,說:「請你抽」。

這下換成是張俊銘楞住了,問:「為什麼?」

江旺說:「你習慣抽的是印尼丁香菸吧?沒必要為了應急,就硬著頭皮買整包不喜歡的香菸回去。」

張俊銘笑著接受了,從那時候起他就對江旺的印象特別好,甚至平時經過雜貨店時,還會特意把頭探進來打個招呼。久而久之,江旺也會主動叫張俊銘進來店裡面坐,兩人直接在櫃臺喝杯小酒、配花生米,天南地北隨意閒聊。

有次張俊銘忍不住感動地對江旺說:「江哥,你跟其他台灣人不一樣!對我們印尼來的人很親切。」

江旺瞇著笑眼,吐出一大口濃煙,說:「因為我老婆也是印尼來的呀,山口洋你知道嗎?是印尼客家人。」

張俊銘驚訝的說:「我也是山口洋的客家人呀!山口洋有一半以上是客家人!

「唉呀真是的,1965年開始的那兩三年,印尼軍人跟番人聯合起來殺共產黨的慘況實在太可怕了,所有華人都被當成共產黨,當街就被亂砍亂殺阿!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逃出來的……。」張俊銘想起往事,還餘悸猶存地打了個冷顫。

江旺斜睨了張俊銘一眼,說:「我老婆倒是沒有跟我講這些啦!她是1980年仲介過來嫁給我的,那時候她才25歲,比我足足小了20歲吶。剛結婚的時候她嫌我的口音聽不懂,我才覺得她的口音我聽不懂咧,所以怎麼可能聊那麼多啊?」

張俊銘鼓起勇氣,問:「江哥,你當初是怎麼從中國跑到台灣的呀?」

江旺說:「我是1954年跟著部隊從泰北撤到台灣的,來到台灣以後就被政府安排到中壢龍岡。這邊的眷村住的幾乎都是我們部隊的軍眷,連名字『忠貞新村』,也是按照部隊番號命名的。」江旺拋起兩顆花生米丟入嘴裡,邊嚼邊繼續說:「我以前也住在忠貞新村那邊呀,後來是因為想要討老婆了,所以才買現在這間比較大的房子……。」

突然,江旺的話打住了,他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述過自己撤退到台灣過程。他的腦海驀地幕幕往事翻飛,中國親人的畫面風起雲湧出現,這些可是自己深藏在心底多年的牽掛……。

江旺被自己波動的情緒嚇著,他連忙灌幾口高梁酒,才繼續聊天的話題。他咧嘴露出笑臉說:「現在我跟李美華也結婚十年了,兩個人講話跟吵架都流利的很。但是因為結婚沒多久,1983年江士泓就出生了,我們每天忙著討生活、養孩子,反而沒有時間談天了呢。」

其實,張俊銘根本對江旺的聲音恍若未聞,他還不可置信的喃喃念著:「原來江哥的太太是山口洋的同鄉呀,真是想不到……。」

江旺還在自顧自的說著:「你應該很少看到我老婆,李美華都清晨一大早就搭工廠的交通車,到電子廠去作女工了,她是裝主機板的作業員。」

「就算你有看到的話可能也只是匆匆一瞥。我老婆一直想要多賺點錢,說要寄回還在印尼的爸爸、二哥、弟弟,所以排了滿滿的班。有時候她回來都已經三更半夜,我跟江士泓早就睡了。」江旺搖搖頭,邊吐煙邊吐出這幾個字。

相較於幾乎難以打到照面的李美華,張俊銘倒是經常看到江士泓放學後朝雜貨店蹦蹦跳跳回來的樣子。

兒童矮小的身體後面駝個方方正正的大書包,比例怪異失調。
每跨一步,書包裡面的鉛筆盒就叮叮噹噹作響。江士泓整體的音效跟模樣都很滑稽。

七歲的小毛頭精力特別旺盛,在學校跑跳整天,滿身泥土、髒汙跟汗臭,一進家門口就衝著江旺大聲喊:「爸爸我肚子餓!」畢竟江旺也55歲了,動作慢條斯理。如果張俊銘剛好在雜貨店的話,他會緩緩站起來笑笑地說:「我進去煮麵給你們吃,俊銘幫我看一下店啊。」

站在江士泓的角度,他很喜歡張叔叔在的時候。

如果遠遠的看到張叔叔坐在家裡的櫃臺,他會不由自主加快跑回家的速度。

只有爸爸在家顧店的話,通常沒有時間搭理他,就放任江士泓把書包丟回房間,再跑出去找附近的朋友四處探險。雖然到田裡抓蚱蜢、到溪裡抓小魚很有趣,但是江士泓想到一回家就又要面對沉默寡言,專注低頭翻看報紙的爸爸,總是覺得沉悶。

但是張叔叔在的時候,爸爸就會喝酒抽煙聊天,這樣的爸爸看起來才活潑有朝氣。最重要的,是只要爸爸轉身進去廚房煮飯,就代表他偷吃零食的機會來了!張叔叔絕對不會揭穿他,張叔叔是個大好人!

  • 爸爸會把整排顏色黃澄澄,上面錐形、下面方形、中間狹窄凹陷的牛皮糖整齊捲好,放進玻璃罐子裡面。
    • 因為這種糖咬起來嚼勁太強,在偷吃的緊張時刻不方便吞嚥,會有被噎住的危險。所以江士泓會偷拔透明塑膠膜末端的幾個牛皮糖下來,快速塞進書包的課本書頁裡,隔天再帶到學校慢慢吃。
  • 貨架的玻璃罐子中,有外觀喬裝成彩色足球的哈哈巧克力球。
    • 圓滾滾的藍色足球、紅色足球、綠色足球、橘色足球,撥開都是入口即化的美好滋味。江士泓抵擋不住誘惑,會立刻撥開包裝紙把巧克力球塞進嘴裡,吃得手指、嘴唇跟牙齒都黑漆漆、黏呼呼的。通常張叔叔會坐在旁邊,看他鬼鬼祟祟的動作,輕輕搖頭發笑。
  • 還有一種紅色紙盒的糖果,上面印個戴帽子的外國小孩,這種香菸涼糖是江士泓心目中最高級的聖品。
    • 他心中夢寐以求的大人樣,就是像爸爸跟張叔叔一樣刁支菸在手上,他會把糖果含進嘴裡,假裝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誇張的表情經常逗得張叔叔噗嗤笑出聲音。

不過,香菸涼糖也是偷拿風險最高的零食,因為他們笑鬧的聲音太大聲、模仿抽煙的橋段也不小心就打鬧太久。更棘手的,是因為爸爸習慣把香菸涼糖一盒盒、一排排的整齊放在架上。如果江士泓偷拿的話,香菸涼糖的排列陣式就會變形,無論江士泓怎麼努力恢復原狀或者試圖掩飾,就是沒辦法還原成爸爸整理的樣子,每次都被從廚房走出來的爸爸一眼看穿。

通常被發現的時候,張叔叔會趕快跳出來,說:「江哥,這是我要買給士泓的啦!」然後把幾枚銅板塞給江旺。

江士泓真的相信張叔叔是個大好人。只有那麼一次,張叔叔嚴厲的制止了他。

那天江士泓跑到櫃臺收銀機的前面,壓住彈出錢箱時,會發出「叮」聲音的響鈴。當他準備按下打開抽屜的開關時......

張叔叔突然很兇的說:「不可以!」同時舉起右手握起拳頭作勢要打人。

江士泓被張叔叔圓睜的眼球跟手臂暴起的肌肉線條震懾住,他心想:「叔叔生氣起來真可怕,而且他看起來那麼壯,如果被他揍到的話,會比被爸爸、媽媽打還要痛很多的樣子。」

「所以,以後偷錢要選張叔叔不在的時候!」江士泓趕快跑開,默默在心裡模擬下次的行動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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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攝於Tugu Pahlawan Surabaya, Indone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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