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三 誰是踰越主人規矩的訪客 1 我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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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穿越國家疆界的客家人」以李美華、張俊銘、江旺為主線敘述大時代的變動；第二章「超過台灣人認知的外來客」分析江士泓、方念薰兩個看似彼此熟悉的個體，但不同的生長環境影響了他們觀看事物的差異。第三章「誰是踰越主人規矩的訪客」 兩代人物正式接觸了，而交叉在不同場域、不斷主客異位的互動場景中，有誰踩到誰的底線了嗎？

今天天候不佳，明天就是要去拜訪長輩的日子了，但是年輕人什麼都沒有準備。

在大雨中到來的江士泓，注意到了方念薰受傷的眼睛，他的隨口一問，卻讓方念薰這幾天查到的各種印尼歷史紀錄、統計數據、鏡頭畫面、人物對白…….紛亂湧現腦海。隨著對細節的掌握愈多，她心中的疑惑也隨之擴大。

星期五下著傾盆大雨。

雨勢太大了，一大早方念薰就開著自己的小白車出門，去公司附近的地下停車場找到了位置。從滂沱大雨裡進到辦公室時，全身濕答答的很不舒服，她立刻按下座椅旁邊的除濕機跟空氣清淨機。

整個上午都埋頭在文稿堆中，忽然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方念薰拿起來，是爸爸傳line過來：

「念薰，爸爸跟媽媽有收到水果禮盒，剛剛拿過去舊家公寓了，妳下班回去到冰箱看看。要吃東西喔，冰箱裡面空蕩蕩的！」

方念薰一驚，忙回覆：「爸媽今天特地跑到舊家拿水果給我喔？下次跟我講一聲，我過去深坑拿就好啦，省得你們在老公寓爬上爬下的！」

爸媽四年前搬走、方念薰自己住在老公寓之後，每過幾天，方念薰就會到深坑看看爸媽，或者是爸媽偶爾心血來潮，也會回舊家繞繞。就像今天這樣，帶些水果、食物、生活用品跟女兒分享，順便跟老鄰居們打個招呼。

爸爸回訊息：「家裡的水果太多了，爸媽也吃不完，給你幫忙吃，順便坐計程車出來兜兜風。」

「而且剛剛從公寓下來的時候，有遇到隔壁棟一樓的鄰長，他還邀請爸媽進去他家裡坐，跟他喝了兩杯茶，聊聊天、敘敘舊。」

方念薰看著爸爸傳來的訊息，心理覺得很溫暖，果然爸爸媽媽就像當初他們要搬離舊家時，對她說的話一樣：「不管身處在哪裡，始終都會跟女兒在一起，不會離開。」

方念薰看著老爸傳過來的照片，方方正正顏色鮮豔的禮盒，穩穩躺在冰箱裡面。她靈機一動，把這張照片轉傳給江士泓，問：「明天去你家就帶這個好不好？我爸媽剛剛帶過來的。」

「好阿，這樣就不用再去買了。」江士泓回了訊息，「我下班之後就直接過去找妳。」

下午時分，辦公室每個人都心情浮動了起來，方念薰也有點懶洋洋的，連桌上那杯濃純香的熱美事都無法挽救頹靡的精神。

方念薰檢查工作檔案，其實進度已經差不多了。端著咖啡，本來想要稍微放空一下腦袋，結果才安靜下來沒多久，前天晚上看的兩部印尼紀錄片的畫面又猛然席捲而至，前仆後繼不斷浮現的鏡頭，讓她的心情又浮躁了起來。方念薰索性直接在辦公室裡繼續查找整理資料：

印尼剿共的背景？

• 1963年「馬來西亞聯邦」（Malaysia）成立：由「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砂拉越」、「沙巴」、「新加坡」合組成的新聯邦國家。
• 當時的印尼總統蘇卡諾（Soekarno）反對，故在邊界的山口洋地區培植砂拉越的共黨份子「砂拉越人民游擊軍」(Sarawak Peoples’ Guerrilla Army, Pasukan Guerrilla Rakyak Sarawak or PGRS」)，發動反馬的武裝活動。
• 「砂拉越人民游擊軍」包含華人、達雅族、馬來族等，但宣稱：都是砂拉越「華人」。
• 1965年9月30日在首都雅加達發生「九三〇事件」：印尼官方稱，「政變」係由左翼軍官翁東（Letkol Untung）所發動。他綁架並殺害了軍官Agus Wijoyo的父親在內的6名右翼軍方將領。
• 「政變」被親美國的陸軍將領蘇哈托（Suharto）鎮壓，軍方指稱這場政變是中國與一些印尼華族支持的印尼共產黨所策動。
• 蘇哈托架空蘇卡諾的權力，將華人認為中國共產黨的同路人，許多地方的華族遭受嚴重的人身攻擊。[1]

1965年印尼全境大規模的剿共行動，造成多少華人的死亡？

• 1966年3月蘇哈托掌權後，其「反共清洗」的屠殺行動得到美國支持。
• 派遣部隊從爪哇島前往西加里曼丹島，掃蕩宣稱「都是『華人』的「砂拉越人民游擊軍」。華人住家、商店、會館被焚燬，華校亦被視為「共產主義溫床」，於1966 年四、五月間全數關閉。
• 1960年代的剿共行動中，總共造成多少華人的死亡，至今仍然是印尼官方跟民間的禁忌話題，沒有得到確切的統計，探討當年歷史的紀錄片仍被禁播。
• 各界提出的數據也差異頗大，死亡人數估計在十萬至三百萬人之間，但學界的共識約在五十萬人左右。[2]

1960年代的山口洋市的華人，歷經什麼遭遇？

• 山口洋市位於印尼、馬來西亞的邊境，此地的「砂拉越人民游擊軍」宣稱都是華族，使得在印尼大規模剿共行動中，印馬邊界的山口洋市華族，也成為代罪羔羊。
• 1967年「砂拉越人民游擊軍」攻擊一個達雅族聚落Taum ，印尼軍方藉由這個機會，以種族來識別居民，將達雅族定義為「忠誠的公民」；華族是「敵對的共產份子」，煽動達雅族與華族的種族情緒。
• 印尼軍方鼓動加里曼丹的土著達雅族向華族展開反擊。達雅族人頭綁紅巾、手持長刀獵殺華人（也有說法指出，當時有印尼軍隊打扮成達雅族人的模樣，進行剿共屠殺），導致1967年10月至1968年1月間，山口洋與坤甸等華族集中的地區爆發「紅頭事件」。
• 剿共期間，華人被趕下山集中監管，不少人遭到處決、凌虐。1968年初，山口洋與其鄰近地區只剩下極少數躲藏在原住民家中避禍的華族。

剿共行動對山口洋的華人造成什麼影響？

• 以剿共為目標的軍事行動，要一直到1974年完全清除掉躲藏在雨林與膠園的「砂拉越人民游擊軍」，才宣告停止。[3]
• 據統計，當時有超過5萬名華人逃離西加里曼丹，輾轉到雅加達謀生，當地華族人口明顯下降，1983年西加里曼丹的華族佔當地總人口的14.5% ，首府坤甸的華族人口比例占40%，山口洋的華族比例為50.4%。[4]直到 2011年時才回升至62%。[5]
• 剿共並對山口洋的經濟帶來很大的破壞，留下以農業維生的華人，許多家庭窮困，子女無法就學，許多山口洋華人離開當地出外找工作，特別是許多女性前往台灣打工、或者嫁到台灣。[6]

方念薰邊看資料，邊聯想到江士泓的家人：

「剿共過程中印尼華人受到的傷害，江士泓的母親、以及她在山口洋的家人們，恐怕也是難以倖免吧？」

方念薰愈想愈覺得事情不對勁，心中惴惴不安了起來。

不知不覺已到了下班時間。方念薰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雨勢未歇，她快步走到附近的停車場取車。

老公寓沒有自己的停車場，路邊停車格的位置又常常可遇不可求。所以方念薰在老公寓附近租了一個室內停車位。

把車子停好之後，雨勢終於趨緩了。方念薰走進路旁的一間麵攤，她習慣在外面把晚餐解決之後再回家。

雖然家裡有完整的廚房設備，但是方念薰幾乎不會在家裡面開伙。她很不喜歡屋子裡面飄散油煙味，會覺得渾身毛孔都油膩膩的非常不自在。

她也會嘴硬說自己會使用家裡的廚具，那僅侷限於電水壺、微波爐、大同電鍋。

晚課結束，方念薰查看手機，發現江士泓在幾分鐘以前有傳訊息過來，說已經在附近找停車位了。

江士泓有一台二手的國產車，平時都停在任教的學校裡，只有在要回中壢或是去外縣市的話，才會把車子開出來。他通常還是以摩托車代步為主。因為約好了明天由江士泓開車載方念薰去中壢，所以他才從淡水開車過來木柵。

週五的晚上，下班時間又遇到雨天，江士泓的車子沿路走走停停，等到了方念薰的公寓附近，又在附近的巷道繞了好幾圈，才好不容易在距離老公寓幾個街口的巷子裡找到停車位。等他冒雨走到老公寓樓下時，頭髮已經潤濕，額頭也滲出汗水，江士泓用手背抹抹額頭，然後按下電鈴。

走進公寓裡，江士泓邊鎖門邊問：「妳吃過了嗎？晚課做好了？」

雨天的潮濕加上身體黏膩的汗水，讓江士泓覺得自己有點狼狽，他一進門就直接走進浴室洗手洗臉，然後把包包放到方念薰指定的半開放式「一日衣櫃」的位置。

「吃過了。晚課也做好了。」方念薰回答。看到滿頭大汗的江士泓，問：

「你很熱嗎？冰箱有可樂。」

「跟啤酒。」

江士泓走到廚房裡打開冰箱門，一陣沁涼的冷氣衝出來，頓時舒爽許多。他伸手拿可樂的時候，忍不住把大半個身體埋進冰箱裡，不想關上冰箱門。

方念薰走過來看到江士泓正在享受冰箱的冷氣，好笑道：「可以關上了，待會你會冷到皮皮剉。」

江士泓說：「唉呀，妳不懂我們小資族的生活小確幸啦！這個冰箱比很多人睡的單人床都還要大咧！再讓我吹一下。」

「靠夭！你才不懂我們小資族的生活艱辛啦！」方念薰從後面推了他一把，「你盡量塞進去吹冷氣，冰箱裡面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江士泓視線落在冰箱裡，看見今天早上方念薰傳過來的照片中的水果禮盒，問：

「就是這盒水果嗎？」「也太巧了吧，你爸媽今天剛好拿過來。」「裡面裝什麼？」

方念薰探頭過來，說：「不知道耶，我還沒有打開。要打開來看看嗎？看是不是你們喜歡吃的？」

「嗯……」江士泓看著禮盒外邊綁著精美的緞帶，覺得打開的話，自己應該是綁不回去，於是說：

「不用了，任何水果都喜歡吃啦。」「我們家人不挑食。」他還故意說了句玩笑話。

方念薰分明聽見了玩笑話，但竟然只有微微「哼」一聲，沒有跟他鬥嘴。江士泓覺得很稀奇，於是轉頭看向方念薰，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又「結膜下出血」了，連忙問：

「ㄟ，妳眼睛怎麼又那麼紅？」

方念薰照照鏡子，說：「已經好多了，前兩天更紅。我有點眼藥水。」

「眼睛紅通通的，明天會不會嚇到你家人？」

江士泓紅端詳了一番，是有點嚇人。但是依照之前的經驗，明天方念薰眼白的血塊是有機率再更小一點，既然有機會，那就賭一把好了。何況他也不想要因為這個理由，就讓好不容易才答應邀約的方念薰，打消跟他去中壢的行程。

「不會啦。」

「如果他們有問，就說是不小心被我揮到眼睛 好了。」江士泓說。

他皺著眉頭，不解的問：「禮拜二跟妳吃晚餐的時候還好好的，昨天跟前天妳是又幹嘛去了？眼睛突然又變成這樣？」

「嗯……………….」聽到這個問題，方念薰腦海裡面嘩啦啦滾出這幾天看到的印尼資料，歷史紀錄、統計數據、鏡頭畫面、人物對白…….，各種資訊蜂擁而至，爭先恐後地說：提我、提我！問問他知不知道有我！

方念薰沈吟起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門，從裡面拿出一罐啤酒，再拿到水龍頭下面沖洗。

是的，腦海裡面的訊息實在太多了，方念薰需要製造些緩慢的連續動作，來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

啤酒罐沖洗了半晌，方才決定似的關上水龍頭、打開瓶蓋，說：

「我這幾天有在看印尼的資料。」

「愈看愈有疑惑耶。」

方念薰喝了一口啤酒，轉身看著江士泓說：

[1] BBC NEWS, 「印尼討論50年前的屠殺 反華仍是敏感話題」，2016年4月18日。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world/2016/04/160418_indonesia_1965_sukharto_chinese

[2] 「印尼930事件始末」，2020年4月8日，每日頭條。https://kknews.cc/world/6rmjjrl.html

[3] Nancy Lee Peluto, “A Political Ecology of Violence and Territory in West Kalimantan,” Asia Pacific Viewpoint, Vol. 49, No. 1(April 2008), pp. 51-55.

[4] 黃昆章，印尼華僑華人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頁256。

[5] 〈印尼華人迎元宵〉，《南洋學報》，2011年1月18日。

[6] “ Chinese Influence Pervades Singkawang,” The Jakarta Post, Sep. 29, 2000. 中央社，「印尼市長來台尋兒時保母」，2010年12月4日，https://www.taiwannews.com.tw/ch/news/1451329 。「楊梅與印尼三口洋市 將締姊妹市」，自由時報，2010年7月13日，https://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4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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