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五 遠行憶念 4 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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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普賢菩薩警眾偈〉

未來藍圖

自從跟鬍子交往以後，方念薰的生活時間表就變的完全透明，比方念薰大六歲的鬍子話不多，低調沈穩中透露一股兄長的威嚴，希望她按時吃、按時睡、減少加班、定期運動。鬍子的店就在方念薰公司附近的小巷弄裡，不知不覺間也包辦了方念薰的午餐跟晚餐。如果錯過了用餐時間方念薰還沒有出現，鬍子狹長的單眼皮中會散發出一股銳利，讓方念薰不敢直視。

遇到難以推託的應酬，方念薰情急之下也會大聲抗議，高瘦的鬍子總是在她的語音跟喘氣之間準確地見縫插針，兩手撐著吧台：「哪有什麼非去不可的應酬？妳是在為自己找藉口。」「如果真的不願意去，誰也勉強不來。如果會因為不配合應酬而丟掉工作，那麼這種工作妳不做也罷。」冷酷的表情沒有一絲寬待。方念薰正要反駁，鬍子接著補上：「其實妳不去外面工作也沒關係，我們可以一起規劃要做些什麼。」瞬間放軟的語調，集結衝突的美感，讓方念薰一時難以回應。

有時候鬍子會敘述自己心中的藍圖，說本來也沒有開店的打算，實在是因為妻子車禍走的太突然，才會一直在這間跟亡妻購屋置產的地方重現亡妻的味道。「或許哪天時候到了，我就把店關掉，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方念薰聽得有點糊塗，又感覺逮到機會可以反將一軍：「哪有什麼最好的時候？如果真的有心，你隨時都可以重新開始呀。」鬍子沒有聽出她話裡夾藏的照樣造句，繼續說：「我一直想要搬到屏東或台東，賞花、看海、觀星，開一間民宿跟大自然好好親近。」方念薰小小聲地說：「我看你只是對『東』情有獨鍾…….」果然，她拋出的梗，鬍子依舊沒有聽到。

方念薰想要起身到洗手間，突然一陣暈眩感襲來，雙腳無力又虛軟坐下。鬍子一驚：「妳怎麼啦？」方念薰答：「最近經常感到頭暈，半夜也睡得不太好。」鬍子伸手去扶，感覺她本來就單薄的身形似乎又瘦了幾斤，喃喃唸道：「就跟妳說不要老是熬夜呀，沒有好好睡，養分要怎麼吸收呢？」「我有睡呀……….」方念薰邊回應，邊默默想著最近確實有點離奇，明明是這麼寒冷的天氣，半夜卻睡到滿身大汗，需要換掉濕衣服才有辦法重新躺下去。夜間盜汗、全身無力、疲倦，該不會是更年期提早到了吧？鬍子看方念薰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有點惱火了：「我在講話妳有沒有在聽？」方念薰懶懶地說：「聽到了啦，我沒有熬夜啦。」鬍子追問下去：「沒有熬夜，那妳都是幾點睡啊？」咄咄逼人的架勢讓方念薰也不耐煩起來：「就都跟平常一樣啦！問那麼多幹嘛？」

鬍子被方念薰的態度激怒了，拋出一連串話來：「我是在關心妳，為什麼要用這個語氣？」「妳最近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先請假不要上班了。」「妳辭職也可以，不要搞壞身體！」方念薰皺著眉頭說：「不要越講越誇張，哪有這麼嚴重？」鬍子嚴肅地說：「我是認真的，妳有文案跟企劃的能力，我們可以一起到到屏東或台東打造自己的事業。」方念薰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陷入長長的沉默，就在鬍子以為方念薰終於被自己說服的時候，只見她深深嘆了一口氣，說：

「你怎麼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我想不想做呢？」

「鬍子，謝謝你對我無微不至的安排跟照顧，讓我有備受呵護的感覺……，但是在這幅未來的藍圖裡，我始終看不見自己。」

懺悔罪愆

跟鬍子分手的那天，強烈的暈眩感加上耳鳴，讓方念薰幾乎爬不上老公寓的三樓，她必需坐在樓梯間稍事休息，等平衡感稍微恢復以後才能慢慢握著扶手爬上去。進到屋內後，下腹部突然傳來一陣陌生的疼痛，痛覺像股電流擊向腦門，方念薰冷汗直流，踉蹌抓一把椅子癱坐下去。這些接二連三的不尋常狀況，讓鐵齒的她內心也漸漸不安起來，決定請假去醫院做個身體檢查。

看完報告騎車回程的路上，方念薰感覺頭重腳輕，視線模模糊糊的，眼鏡不斷起蒸氣，猶如茫然行進在雲霧裡。機車在人海裡前進，轟轟的吵雜聲繚繞在耳際，像是誰正在用力呼喊自己的名字，但她不敢輕易答應，生怕一扭頭就回應了來自天堂或地獄召喚的聲音。然而，接下來應該要騎到哪裡去？她臉色蒼白毫無頭緒。

失魂落魄的方念薰，在車陣裡東張西望，忽然在遠遠的前方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是他嗎？怎麼會跑到台北市中心？是他沒錯吧，雖然分手大半年了，但過去交往的5年時光已經與對方太熟悉，即使戴著安全帽跟口罩，她也能從調耳機、機車起步的小動作，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江士泓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的方念薰很想要找個熟悉的人說說話，她想要從車陣裡慢慢鑽過去，但暈眩的感覺讓她怕無法保持平衡會撞到別人，一邊緩慢移動，一邊眼睜睜看著紅燈變成綠燈，整群摩托車同時加速，瞬間就像潮水將自己淹沒。跟江士泓的距離又被拉開了，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藍色安全帽映入眼簾。方念薰再度跟著藍色安全帽的方向騎車靠近，沒想到下一個路口江士泓轉彎了，動作不像以前那麼靈活的方念薰被檔在紅綠燈前面，她沮喪的看著前方，莫名感到灰心，自問：到底在追什麼呢？還想要說什麼呢？如果緣分已經至此，又有什麼好挽回的呢？

回到家中，已經差不多是晚課時間了。每日晚課中有〈普賢菩薩警眾偈〉云：「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大眾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過去讀到這裡時，她都會覺得應該要有所警惕，然而今天斗大的淚珠情不自禁滾落下來，佛菩薩慈悲呀，早就苦口婆心告誡我們生命無常，人生苦短，應該及時把握現在，發願好好精進。然而自己呢？為什麼會留下許多遺憾跟悔恨的事情？

方念薰跪了下來，白天江士泓在車來人往的馬路上遠去的畫面浮現眼前，唉，現在回想當時跟他的爭吵真是孩子氣，說到底，自己內心過不去的只有江士泓隱瞞母親李美華罹患思覺失調症一事而已，但是，又有誰願意生病呢？誰能夠面對疾病依然平靜？方念薰苦笑的聯想著自己……..，病魔病魔，難以捉摸，既然如此，又為什麼非要強求他人扮演一個完美的照顧者呢？

彷彿被打開了開關，方念薰深切懺悔著：「其實自己早就從許多蛛絲馬跡裡推測出李美華可能有心理狀況了，但偏偏硬逼江士泓說出難言之隱，他不想說的時候，頻頻用資訊去刺激他；他說出口了，又開始數落他。說不定自己之所以蒐集這些資訊，只是興味盎然地在獵奇一段故事、滿足自己打探隱私的慾望，並非出於同理心，否則，當張叔叔住院、出院、復健，他們最需要協助的時候，為什麼自己反而變得那麼冷淡，甚至刻意搞消失？與其說是被李美華驚嚇過後產生陰影，其實自己只是遇到一點挫折就斤斤計較付出得不到回報，嬌滴滴地替自己找藉口，抗拒再給予他人協助，反應出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傲慢和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根本是一種自我執著跟自私的行為呀……。

「而且，為什麼自己非要把江士泓跟李美華切割開來呢？江士泓的身體是父母所生，肉身是父母賜予，遺傳基因來自於父母，如果沒有李美華就沒有江士泓。生下他以後還要照顧、栽培他長大成人，一個人無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或者健康不健康，都應該感恩父母呀！基於對江士泓的默契、共鳴、感情，自己也應該感恩李美華才對呀！」

「至於罹患思覺失調症的李美華真的那麼令人畏懼嗎？沒有一個父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缺陷，同樣的，也沒有一個孩子會希望自己的父母罹患疾病。江士泓保護母親是在作好為人兒子的本分，而我，又怎麼能夠因為這個正當的理由而討厭李美華呢？相反的，真正的愛是願意陪伴他度過難關，江士泓已經在帶母親就醫方面做到盡心盡力，而自己有佛法的因緣，知道包括思覺失調症在內的疾病都是有累世冤親債主的討報：「或夢或寐，見諸鬼神乃及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嘆、或恐、或怖。此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過去父母、男女弟妹、夫妻眷屬，在於惡趣，未得出離。無處希望福力救拔。當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願離惡道。」（《地藏菩薩本願經》如來讚歎品第六。）因此，與其勉強江士泓、李美華瞭解業力糾纏的道理，更直接的作法是自己修功德、結善緣回向救拔李美華跟江士泓過去千百世裡往生的父母、兄弟姊妹、夫婦眷屬等淪在地獄、餓鬼、畜生惡道中無法脫離的冤親債主，助祂們脫離惡道之後，就不會再來纏縛。這樣的作法，表面上是把自己奉獻給他人，但事實上，如果可以改善李美華的心理疾病，也可以減輕江士泓的負擔，連帶使兩人的關係變的和諧，所以也等於幫助了自己呀！」

方念薰懊惱的搖搖頭，「唉，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當時就沒有想通呢？」此時，下腹部驀地又竄出痛楚直衝腦門，方念薰痛苦的緊皺眉頭，腦海中反覆迴盪僧人們的唱誦：「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是呀，是日已過，命亦隨減，一切真是太遲了呀…….。

愛的真諦

方念薰含著眼淚誠心禮佛懺悔，良久良久，才緩緩站起。就在起身的剎那，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有什麼是我現在可以做的嗎？」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方念薰不再猶豫，就是剛剛自己跪在佛前的懺悔呀！於是，方念薰拿起《地藏菩薩本願經》開始課頌，至誠回向給李美華、江士泓、張叔叔。從懺悔到發願，祈求諸佛菩薩的慈悲法水可以洗滌自己的罪愆，保佑他們消災解厄、重業輕報，內心獲得清淨法喜。

課頌完之後，方念薰拉開陽台的落地窗，寒風颼颼，本應疲乏至極的她卻不感到寒冷，反而很珍惜此刻仍保有對外界的感受。一輪皎潔圓月高高掛在夜暮裡，她仰頭觀想月光菩薩，月光菩薩跟日光菩薩是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左右脇侍，《覺禪抄》記載久遠劫前電光如來行化於世間時，看到一位素行清淨的醫生和兩個兒子以悲憫之心誓願救度一切病苦眾生，電光如來非常讚嘆父子三人的善行，於是咐囑他們改名為醫王與日照、月照，以照法界俗塵，摧破生死暗冥。方念薰靜靜問自己：「如果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除了好好跟父母道別以外，還有什麼不做會後悔的事情？」

她回到屋內打開電腦，登入gmail一個許久沒有使用的帳號，這是以前跟江士泓共同申請的。用這個帳號寄信給這個帳號，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對方聽：

「士泓：
今天在路上看到你騎車經過，本想跟你打聲招呼，無奈車輛川流不息，始終無法靠近。也好，有些話用寫的反而比較自在：謝謝你曾經帶給我的快樂時光，以及出於信任所告訴我的成長故事。很抱歉我當時不懂得珍惜，沒有回報以溫情，也很抱歉我曾經說出傷人的話語。無常，是生命的真理，今天從看見你到從眼前消失只有短短幾分鐘，人生一瞬，記憶發酵，提醒我早已失去了你，心中有一絲惆悵，但不想留下遺憾，所以寫信告訴你我的感謝與慚愧，並誠摯祝福阿姨、叔叔一切安好。」

乍看這封信的時候，江士泓的第一反應是想要直接忽略，畢竟都已經分手那麼久了，還寫這些言不及義的話幹什麼呢？？但又按捺不住推敲信件裡提到的細節，「一個月前騎車看到我？」翻翻行事曆，應該是上個月去教師研習的日子………方念薰的文字有種飄忽抽象的風格，往往看一次不太懂，需要多看幾次才知道在講什麼。他忍住反感的情緒，重新把信件再讀過，然後也漸漸進入回憶的漩渦。過了許久，他決定傳訊息給方念薰：

「我看到妳的信了，謝謝。叔叔已經回印尼了，請問他現在人在海外、不確定使用什麼姓名，我可以用什麼方式把功德回向給他呢？」

方念薰感覺手機震動，沒想到看見江士泓來訊，打開內容一看也讓人吃驚，張叔叔回印尼了？他的身體康復了嗎？什麼時候士泓接受作功德回向給他人了？

翻動腦中資料庫，方念薰想到《喻法集》中談到，回向必須有三種緣：1.族姓緣 2.受用緣 3.法緣，就長遠的生命之河來看，所有眾生都曾經是自己的親族，只是業緣的深淺不同，會影響是否能夠即時將功德利益給對方受用。至於能否準確回向給特定的對象，關鍵在於自己的發心是否一念至誠，世間有許多不知道姓名的祖先、同名同姓的眾生，施主的發心決定了最後回向的對象。比如為親人做超度時，眷屬或志心自讀經文，或禮請眾僧人讀，過程中眷屬心裡至誠觀想的是誰，就能準確回向給他。此外，在佛法中還有許多和眾生結緣的善巧方便，例如蒙山施食可以和許多不知名的眾生結緣，並即時利益到對方，同時也成為自己的善業。換言之，關鍵在於是否能夠認識世間一切眾生都是自己心內幻化的眾生，《六祖壇經講話》：「若不識眾生，萬劫覓佛難逢」，只要明瞭眾生無男女尊卑上下、眾生與我無二無別的道理，一念至誠作功德回向，就能夠超越國界、距離、稱謂、時空的隔閡和侷限。

正打算傳訊息回去，又點擔心表達不夠清楚，一時半刻無法讓江士泓完全理解。望著手機螢幕，方念薰忽然清明澈悟：是呀，重點在於我們是否努力珍惜和眾生造下善緣的良機，能否即時令對方消災解厄、脫離險境、獲得安樂！其它的彆扭都只是心魔，都只是體解大道、發無上心的枝節障礙而已呀！

於是她按下通話鍵，話筒兩端傳來久違的聲音。繞了一大圈，終究與心底的頻率相應。

沒錯，無常，是生命的真理，未來也必然風波迭起；然而信願行，助人們攜手同心，在暗夜中迎向曙光黎明。

【全文完】

【後記】

「那位越界的客人 」小說原型取自我跟先生的經歷，由衷感謝他的寬容，讓我書寫發佈如此茂密、深層的故事。結局的產出並不容易，是在對無常有更真切的體會後才凝練而成的文字。

小說涉及印尼排華、族群融合，我對所有以創作為名義，所作的虛構及編造部分：強作篇章、文過飾非、指有言空、指空言有，以妄語所起之罪無量無邊，今日至誠皆悉懺悔。

小說涉及思覺失調症、親子關係，我對無始以來至於今日，不問尊卑親疏貴賤，稍不如意便懷瞋怒，以惡口所造之種種罪業無量無邊，虔誠懇切發露懺悔。

願以懺悔功德，臥無畏床，從方便慧入法流水，念念增明。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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