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五 遠行憶念 3 惟念當離別,恩情日以新

by 光目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躑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李陵贈蘇武詩》其一。


張俊銘拉上行李箱的拉鏈,仔細確認箱子上還有沒有哪個拉鍊忘記拉上,檢查好以後再穩穩扣上束袋。接著從客廳的小茶几上背起一個後背包,背包很新,附有減壓腰扣帶,是江士泓特地買的,交代他背包包的時候要記得扣上腰帶,可以使包包跟人體更加貼合穩固,減少行走時背包搖晃,達到平衡減壓、防止背帶滑落的情況,尤其是像他這樣中風過的人,更需要提供穩定背負的效果。然後再拿起一個斜肩背的小包包繞過頭背好,拉開拉鍊確認裡面放好了機票、護照、錢包、手機。

恩,看到小包包裡的鑰匙?再也不需要了吧?張俊銘把這一串曾經珍而重之,視之為心靈寄託的鑰匙取了出來,端正放在茶几上。

「士泓,鑰匙就放在這裡了喔。」張俊銘說。

其實張叔叔不需要說什麼,站在一旁的江士泓把他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在眼裡。過去的這幾分鐘,江士泓無不期盼張叔叔在哪一個瞬間會停止收拾的動作,期盼他率性地把行李箱一推,一屁股坐在沙發的老位置上,如釋重負地呼一口氣說:「還是留下來好了。」然而,張叔叔的動作雖然緩慢,卻如此確實,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確確實實的正在離開這裡、離開李美華、離開自己。

怎麼可能是真的呢?

到現在江士泓還是不敢相信張俊銘的決定。當張叔叔緩緩告訴自己,已經請印尼雜貨店的老闆娘黃莉娜代為張羅到印尼坤甸的機票跟生活時,江士泓無比震驚,難以想像這位過去30幾年來看著自己長大的至親就要這樣退出自己的生命。叔叔哪裡來的錢可以跟黃莉娜談好條件?會不會被詐騙到國外淪為人口販賣的受害者?江士泓第一時間衝去找黃莉娜,質問她用什麼方式把張俊銘送到坤甸?叔叔到那邊的生活要怎麼安排?黃莉娜說:「我在這邊做生意超過40年了,雖然都是地下交易,但什麼時候出過問題?你媽媽不也常常來叫我幫忙匯錢嗎?你張叔叔到那邊以後會有人接應,工作也安排好了,教印尼人中文會話而已,不是什麼粗重的工作,費用會從他以後的工資裡面扣。也會給你聯絡方式,你們想找都找的到人,除非……」

「除非什麼?!」江士泓瞪大眼睛怒氣追問。

除非他不想讓你們找到啦!」黃莉娜不耐煩的一掌用力拍向桌面:「你怎麼不去問他為什麼吃了秤鉈鐵了心要走?!」

這掌拍的江士泓眼冒金星,他連忙趕回家問張叔叔,是不是自己或者媽媽李美華哪裡做的不夠好,所以叔叔要離開他們?然而無論江士泓怎麼著急的詢問,張俊銘只是淡淡笑說:「你們都很好,謝謝你們給了我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只是,現在我想要自己一個人了。一個人比較自在。」

「你年紀都這麼大了,一個人在印尼,人生地不熟,誰也不認識,要怎麼照顧自己呢?」江士泓氣急敗壞的問。

張俊銘沒有立刻回答,70多年的人生跑馬燈迅速從眼前掠過,17歲以前的記憶已經塵封,他能夠想起來的第一幕是1967年印尼西加里曼丹省爆發「紅頭事件」屠殺慘劇時,一個人躲在山洞裡、大樹上、沼澤裡,連夜逃出山口洋的夢魘,自己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去了,他甚至沒有能力想起來最初的名字叫做什麼?接下來的三年裡,彷彿是要代替所有死去的家人活下去一樣,他在萬丹省沒日沒夜的打了好幾份工,翻餐廳的廚餘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半夜縮在廟宇的廊道睡覺,好不容易才存夠錢買到假的身份證件偷渡到臺灣。「張俊銘」到底是誰?是偷渡時印在假證件上的名字嗎?還是到臺灣以後又買到的第二個、第三個假名字?完全記不清楚了………..。也罷,接下來搭飛機到印尼坤甸去,應該又會有第四個、第五個假名字吧?回顧這顛沛流離的人生,要說是時代的悲劇也沒錯,但是若沒有經過這些波折,又怎麼能夠遇上江旺、李美華、江士泓呢?

張俊銘感慨萬千,抬起頭來,對上江士泓焦灼的眼睛,他中風以後聽力不好,聽不清楚士泓正在講些什麼,但從表情也看得出來他急切的擔憂,「真是一個好孩子,」張俊銘心裡想著,「他們本來就沒有義務要收留我,但是卻給了我30幾年遮風避雨的處所,已經非常足夠了…….。」

「士泓啊,」張俊銘終於開口了:「叔叔有把一本剪貼簿放在你的書桌上,是這幾年下來在報紙跟雜誌上看到的食譜,那些菜看起來都合我們的口味,如果以後你跟媽媽想要嘗試,可以作看看喔。」江士泓楞了一下,話題怎麼會繞到這裡來?張俊銘繼續說:「剪貼簿的後面還有幾張叔叔畫的畫,家裡的東西你們經常搞不清楚收到哪裡去了,叔叔不太會寫字,就全部畫下來了,你們如果找不到東西的時候,就去翻來看看。」

江士泓腦袋嗡的一聲,他想要大聲說:「叔叔,那你就不要走呀,繼續跟我們一起做菜吃飯、幫我們收拾細軟,這樣不就好了嗎?」然而他也知道即使說出這句話也於事無補了,因為如果不是心意已定,張俊銘也不會作出這些道別的準備。江士泓咬了咬嘴唇,忍住眼眶裡不捨的淚水,無言的點了點頭。

「走吧,時間到了,該出發了。」張俊銘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此時一台私人出租車已經停在門口,這也是張俊銘請黃莉娜安排的。動身的時刻,張俊銘選擇自己出發,就如同過往人生每一次按下重啟鍵一般。既然待在這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已經盡心盡力、無愧於心,那就好了,選擇轉過身就放下千絲萬縷的牽掛吧,以後在心中遙寄祝福就可以了。

揮揮手,張俊銘在出租車上看著臺灣熟悉的街道不斷往後捲去,然後身體位置逐漸往上爬升,透過飛機小小的窗格看到日光、藍天以及白雲。他驚訝的發現這是一個不曾體會過的寬廣世界,內心的平靜來自於接受生命本是一無所有的面貌,自由來源於能為自己的去向作出決定,不再瞻前顧後,不再因為他人給予的認同和安全感而患得患失。

至於未來會怎麼樣呢?未來是一個滴答滴答往前走的時鐘,誰都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會停下來,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即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並不見得幸福,反而會增加莫名的恐慌和煩惱。不如就用心體會青青翠竹、鬱鬱黃花、流水、飛鳥的話語,領略世間萬物演說的真理妙諦。


站在房間裡的江士泓,雙手按在張叔叔留下的剪貼簿上面,他剛剛只看了幾頁就沒有勇氣再翻閱,剪貼簿太隆重了,家中鉅細靡遺的物品陳列位置,還有每個人喜歡的菜餚跟口味,這是花了多少年細心累積的收藏,而自己卻從來沒有發現?剪貼簿太薄情了,為什麼無論一個人曾經在生命裡佔據多大的存在份量,當他離開以後所能留下的,只剩下這寥寥數筆餘味猶存的痕跡?彷彿曾經進入某種夢幻泡影的體驗,還在心中徘徊久久不能忘懷,卻猛然被人大力搖晃,逼他從美好的感動中甦醒?

隔壁李美華的房門始終緊緊關閉著,但江士泓知道,李美華並沒有錯過門外一絲一毫動靜。張叔叔已經正式離開了,不過江士泓卻沒有力氣去敲響李美華的門,他還沒做好準備說出那句話:「媽,張叔叔走囉。」光是用想的都疼痛,又怎麼可能平心靜氣地說出口而不淚流呢?

江士泓把剪貼簿埋在衣櫃的最深處,再用春夏秋冬好幾個四季的衣服層層包裹住,就如同把這個人、這段時光封鎖在無人知曉的禁地裡。他心酸的苦笑著,就算把剪貼簿帶著走又能跟誰訴說呢?再也不會人能夠理解這段關係與複雜心情了。他靜靜收拾行李,關上電燈跟房門,鎖上客廳的落地窗,只留下鐵捲門一側小小的進出口,就默默開車回淡水了。


「我到門口囉。」姜店長傳訊息給江士泓。不久,江士泓打開租屋處的門,一股濃烈的菸味直竄而出,嗆的姜店長不由自主咳了好幾下。他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了,雖然本來就知道江士泓會抽菸,但沒有想到最近愈抽愈兇,一天至少兩包起跳,把租屋處燻得像大菸筒,才在裡面待一下就全身衣服、頭髮跟毛細孔都佈滿菸味。

姜店長下意識的把手抬到鼻子前面搧了搧,卻徒勞無功地驅散不了滿屋子的菸味,她皺著眉頭問:「你家裡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嗎?」其實她也不清楚江士泓最近在處理什麼家事,畢竟他對自己家人的介紹少之又少,只知道江士泓是獨生子,很小的時候爸爸就過世了,媽媽一個人住在中壢。

「差不多了吧。」江士泓淡淡的回答,表情木然。姜店長心想,看來這個話題又要打上句點了,才想著接下來要問晚餐打算吃什麼,卻看到江士泓不等口中的香菸熄滅,就從菸盒裡又抖出一隻新的菸,也不用打火機點燃,就把新菸跟口中的舊菸交換位置,把舊菸的星火對準新菸的菸草,猛力吸兩口,又開始叼著新菸吞雲吐霧起來。

「你抽太多菸了吧!」她忍不住對叼著菸的江士泓抱怨起來。江士泓伸手把電扇的風力調強,對著窗外吹,然後早她一步問:「妳晚餐想吃什麼嗎?」姜店長忽然又不生氣了,其實江士泓除了菸癮大以外也沒什麼缺點,對人體貼、聰明、觀察入微,有穩定的工作,而且家庭結構簡單,只有一個媽媽而已,如果可以再更深入瞭解一些,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對象…….,於是她半開玩笑的說:「去你家吃好了。」

「你說什麼?」江士泓倏地停止動作,轉過頭來詫異的問。

姜店長笑笑地說:「我們都交往超過一年了,還沒看過你媽,要不要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或者,約你媽出來一起吃飯也可以呀?」江士泓沒有作聲,姜店長還沒有發覺他的臉色已經瞬間冰冷下來,仍然自顧自說著:「我們年紀也差不多可以有下一步的規劃了,你覺得………」

不等姜店長把話說完,江士泓猛然站起身用力捻熄煙頭,姜店長被他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嚇了一跳,只見江士泓倒了一杯開水,仰頭咕嚕咕嚕喝下去,然後深深吸一口氣,鄭重的說:「妳………沒有必要見我媽」,姜店長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就聽到下一句更令她震驚的話:「我…….沒有結婚的打算。」「如果……..妳想找結婚對象的話,那我……..不會是妳要考慮的人選……………。」


就這樣,江士泓跟姜店長分手了,他也說不上來此刻的心情如何,與其說是失戀的難過,似乎對姜店長抱歉的成分比較多,但更多的心情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再也沒有動力跟別人分享原生家庭的故事了。

張叔叔剛抵達印尼的時候,有用WhatsApp跟他報過平安,然後就很少傳消息來了。最近跟母親李美華之間的關係降至冰點,自從張叔叔離開以後,母親的關注力全部灌注在自己身上,如果說張叔叔在臺灣的時候母親是用放大鏡看自己,現在幾乎演變成用顯微鏡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壓的他喘不過氣來。然而,江士泓卻也不再對母親的情緒勒索言聽計從了,或許在他內心深處懷疑,張叔叔是被母親軟硬兼施逼走的,江士泓對這點始終難以釋懷。

到底是誰說家庭的人口簡單,事情就會比較單純?江士泓搖搖頭,抱持這種觀念的人太天真,不曉得一個人的一生從小到老所走過的地方、接觸過的人相當多,範圍也相當廣大,環環相扣,多得沒辦法數清,一代傳一代,使所有與江旺、李美華、張俊銘直接或間接接觸過的人,都與自己產生了關連。即使不情願,但自己的生命早已與無限長的過去連結在一起,與那些黑暗的歷史傷痕脫離不了關係,也連帶的影響著現在自己與他人的互動。

應該怎麼辦呢?江士泓無力的頹坐在椅子上,難道從此絕口不提自己的生長背景?難道每當別人詢問這個話題時就注定陷入僵局?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願意傾聽跟理解嗎……?突然之間,他想起了一個遠去的背影,曾經用好奇的眼睛觀察他生長的環境,比他還要更投入地尋找蛛絲馬跡,然而,當她進一步靠近核心時,兩個人卻錯過了好好溝通的時機,原本的善意反而變成互相攻擊的箭羽,盛怒之下從此分道揚鑣……。

江士泓嘆了一口氣,跟方念薰分手的這一年,他們再也沒有互傳訊息、打電話,他也沒有去看對方的臉書了。坐在電腦前面遲疑了一陣子,他在gmail信箱輸入一個許久沒有登入的帳號,那是他跟方念薰過去交往的5年裡,兩個人申請的共同帳號,以前江士泓會在這裡上傳自己喜歡看的漫畫,方念薰也會在上面隨手紀錄一些筆記或雜記。

登入帳號以後,有一封粗體的未讀信件,定睛一看,沒想到寄信人是方念薰,寄出時間顯示為一個月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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