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身心障礙手冊、重大傷病卡

by 光目


2013年諸多事件讓我很難跨過去,至今依然如此。

寒冬清晨,護理師來到病房說:「要移下去囉」,然後林老師跟醫院傳送人員,一前一後把我推下去,在進入開刀房的前一秒,眼前畫面是林老師站在床尾說:「爸爸就只能送你到這邊喔。」然後開刀房門從兩側闔起來。

我的心臟功能先天不足,從小就知道會有這麼一關,但一直拖到2013年才「不得不」進行治療。手術完成後再過了一陣子,我拿到一張身心障礙證明,障礙等級:極重度。我在整個手術過跟療養過程都很平靜,但是那張證明遞過來的時候刺眼至極,拿在手上全身都發燙,我面紅耳赤,鼻子還來不及酸楚,兩顆眼淚就啪踏滾下來,慌忙低頭迴避旁人的視線。

自己的「健康條件不如人」,是我從小就非常抗拒接受的事實。叛逆到長輩愈是告誡不要做什麼,偏偏就要去做什麼。說不能激烈運動,國小到大學故意去參加田徑隊、跳繩隊、8人制拔河隊、籃球隊,還不屑的跟爸媽說:「哪有什麼事!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體育在我求學階段從來都不是障礙,反而還很能拿來說嘴。但有些事情,不是你催眠自己、抗拒接受,它就會自動消失的,它一直都潛伏存在著。

念博士班期間我同時也找到正職了,那時候一心想要跟好同事一起調到越南興建中的工廠去,那是一個偏僻的省分,公司要求每個外派的人員要做精密的健康檢查,檢查之下,我的症狀就瞞不住了,主管說廠區醫療條件太差,你在那邊出意外的話連送急救都來不及。眼看好同事們一個個都調去廠區了,我仍然留在台北總部,讓大老闆們隨時都找的到,日夜操勞,倍感孤單。

2013年我的身心都出了狀況,除了上述工作的情形讓身體明顯出現不適之外,夏天我跟交往的對象分手了,差不多相同時間,也跟一個最好的朋友疏遠了。他們都是我認識很久的人,以為感情不會改變,但是時間、空間、還有生活經歷的差異,會讓曾經的熟悉變的平淡。不冷不熱的互動,形式上有交流,但實質上更像是沒有,空殼般的往來,不再瞭解彼此真正的需求。久久見一次面,一方急著靠近,一方卻感覺被冒犯。

那時候意識到,每個人最在乎的永遠是自我,有各自想要追求的目標,階段性任務也會隨之調整,不會把誰一直放視線範圍內。以為自己還是很重要,殊不知在對方的排序裡,早就列到暫緩處理的項目。沒人犯錯、但都不再快樂,關係陷入膠著。造成僵局的理由難以釐清,就等受不了先開口的那個,跳出來承擔破裂的責任歸屬。

嚴冬傷口隱隱作痛、遠方沒有稍來關心,讓我啼笑皆非,但都還可以忍耐。

不過一張白紙黑字的身障證明,瞬間擊潰了武裝。原來自己非但不太重要,甚至還挺殘缺的。

身心障礙類別有八類:

  • 第一類:神經系統構造及精神、心智功能
  • 第二類:眼、耳及相關構造與感官功能及疼痛
  • 第三類:涉及聲音與言語構造及其功能
  • 第四類:循環、造血、免疫與呼吸系統構造及其功能
  • 第五類:消化、新陳代謝與內分泌系統相關構造及其功能
  • 第六類:泌尿與生殖系統相關構造及其功能
  • 第七類:神經、肌肉、骨骼之移動相關構造及其功能
  • 第八類:皮膚與相關構造及其功能

級別:1輕度障礙、2中度、3重度、4極重度

我屬於第四類(b401心臟功能)級別4。

資料來源:身心障礙者鑑定作業辦法(修正日期: 民國 109 年 12 月 15 日),附表二甲「身體功能及構造之類別、鑑定向度、程度分級與基準」。


最痛恨別人說:「有身障證明很好呀,可以享受很多福利!」福你個大頭!你希罕你羨慕你拿過去!順便把我的煎熬跟焦慮通通都送給你!!

的確,有的人會把這個當作是護身符,動輒就拿出來解釋一切行為。但是我做不到,如果你看過公車司機對悠遊卡「逼逼逼」三聲的年輕人翻白眼要求出示證明,耗著全車人時間,每個都睜大眼睛看戲的尷尬狀況。如果你要回答醫院鑑定科、社會局評估人員一份厚厚的評估資料,他所流露出的懷疑或者同情,都讓我如坐針氈,然後新制每五年就再來一次鑑定。

你有發現到嗎?每個人都傾向用最省力的方式去解釋行為。

外觀看起來有所差異的人,身障證明的拿出,是一個可以節省對方、還有自身力氣的憑證,所有的不合理都變的合理。甚至有時候旁人還會幫腔:「他就是有手冊呀!」為明顯的弱勢出頭,何樂而不為?

至於外表看起來與一般人無異的人,使用身障證明反而會給自己招來麻煩,要面對別人的詢問、質疑、還要花力氣去說明解釋自己的殘缺,不如就掩飾自己的脆弱。受傷的人要假裝沒有障礙才能自在,多麼扭曲的友善社會?


最受累的是我父母,他們總覺得虧欠了我什麼,把我生的不夠健全。我也曾經怨天尤人,因為就算我看起來很正常很開朗,但不能否認,在生活上確實有些不便

這幾年,父母進出醫院的次數更頻繁了,有更多的場合,是我跟醫院的傳送人員,一前一後,把父親或母親推進開刀房。在開刀房門自動闔上的瞬間,開始止不住的心驚膽跳,擔心剛剛那一眼就會是最後一眼,盯著顯示螢幕:手術準備中、手術進行中、進恢復室、移至加護病房…….,才知道門外家屬的懼怕,不亞於門內病患的惶恐。

幾次進出開刀房,父母都有了重大傷病卡

父母的身上新傷、舊疤無數,手腳不太靈活的時候需要我來幫忙,我邊做、他們邊在旁邊提醒:

「你左手不要用力喔!」「手不能抬高喔!」

我發現,就算全世界(包括我本身)都忽視我心臟的模樣,父母也始終耿耿於懷。

但其實全世界最不需要對我說抱歉的就是他們。明明自身也在受著苦,但是仍不忘悲憫別人的苦,希望為旁人分憂解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他們在苦難中還不忘轉頭看我一眼、拉我一把,父母給予的,遠遠超過我能夠回報的。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很難接受自己的身障身份,但是我漸漸在學習,不要逞強假裝自己沒有殘缺,那是對真正疼惜自己的人殘忍。

我對這個議題也還是有很多不諒解,尤其很難釋懷社會上對於身障人士的成見,認為非要是一種特定的、明顯的樣子,才叫作障礙。非要別人把傷痕寫在臉上,才願意相信。但我試著思索,提出心得:

頻頻拿疾病來解釋自己、要脅別人的人,最痛苦的不是生理,而是心理

  • 雖然「弱勢」是最容易、最省力、最強而有力,拿來解釋一切的依據,但這同時也代表了他只能依靠脆弱來共生
  • 他必須時時刻刻強調自己的缺陷、並且要求別人「就只能關注」他的缺陷。等於自我斷絕了性格健全發展的可能性

沒錯,人的視野跟秉賦有差異,不是所有身障、重大傷病人士都能夠認識到:聚焦自己的殘缺,其實是把雙面刃:因為不斷凸顯弱勢雖然讓他獲得了需索,但這是用自憐澆灌慾望、用悲情洗腦眾人,他不曉得,這是走上無盡自我折磨的險路。

就如同前面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跟苦難,「悲憫他人」並不是理所當然要給予的。關心別人是種額外的道德付出,不是義務。

但是,如果您對於身邊的身障、重大傷病人士有所悲憫的話,除了求助醫療,還請記得:不要跟著他一起怨天尤人。指控上天不公、指責旁人虧待,並不會讓命運好轉,反而是一直在造身口意業,在濃濁的負面氣場裡輪轉。

若您還願意更進一步的話,請保持清醒意識:明白他的怨天恨地,正在使自己陷入泥淖。但是不用硬勸他,因為要他拋下最有利的社交武器非常困難,你很容易遭他人譏毀。請為他默默做點好事,耐心循循善誘,能夠做多少是多少,總會慢慢累積福田、減輕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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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光目 12-01-2021 - 5:08 下午

我很排斥討論 #自己身障的身份,但也知道這是遲早要處理到的議題。與其等待跟著誰的故事來發揮,不如牙一咬,狠狠把自己再剖開一遍。
非常掙扎的梳理過程,因為我抗拒接受身體條件的客觀評估、抗拒號稱友善的社會下埋有許多成見、抗拒被期待要以某種形象「展示」才符合某種障礙級別、抗拒別人投以打量質疑或者同情的眼光。
一開始,我也以為「外觀的正常」代表自己很健康,所以會有上述種種抗拒。
後來才發現,催眠自己很健康,是我正常的外觀下,為了減少困擾而作出的偽裝。
其實直至此刻,一觸及自己身障、父母重大傷病的事實,心情跟思緒還是很波動。
或許您也是為此困惑苦惱的一員,這篇文章不代表我終於找出解答,而是努力去正視、重新去思考看待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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