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二 我們是超過台灣人認知的外來客 4 為什麼要找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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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念薰跟好友兼同事孫萍，下班後走進了鬍子的店裡，在這個昏黃舒適的空間裡，三人用言語、用舉止，交流著各自的觀念，透露出對彼此的關心。受到好友提醒的方念薰，回家後決定單刀直入提出疑問……。

孫萍是公司會計部門的組長，她在工作狀態中或者平常沒有表情的時候，經常被同事形容為「有刻薄相」。

方念薰每次聽到公司同仁在埋怨會計孫萍難搞的時候，心裡都頗不以為然，她知道很多人是把部門分工的職責本分，誤解為針對個人的刁難。甚至把自己核銷帳目的不順利，解釋為孫萍本身性格的挑剔、難以相處。

方念薰心裡想著，「同仁的誤解，可能也跟孫萍的外觀太具侵略性有關係啦。其實她誇張華麗的外表，跟她對朋友的熱情豪爽，向來是同時並存的。」「哈，但前提是要被孫萍認定為好朋友啦！」

晚上七點，孫萍跟方念薰一起走出辦公室大樓，轉進旁邊一條從外邊看起來像是死巷的小巷弄。

甫自燈火通明的大馬路轉進這條狹窄小巷時，視覺上會有點不適應。黑漆漆的區域，讓人腳步完全不敢往前踏出去。但是只要沉著忍耐幾秒鐘，就會看到巷道深處有盞小小暖暖的燈光，指引著有緣人、有心人靠近。

一間小店隱身在巷子的尾端，推開店門口上渾圓的木門把手，豁然出現精巧的空間，內部結合了酒吧跟懷舊餐廳的風格。來者推開門之後，視線所能見到最顯眼的位置，是合而為一的開放式廚房跟吧台，前方安置了幾張皮革吧台椅。除此之外，店內就只保留兩張獨立的小方桌，低調貼在靠牆的位置。

小店的整體裝潢是復古的木質調，桌椅都已透露出平整細膩的古樸光澤，搭配昏黃舒適的燈光，替室內增添溫馨放鬆的氣氛。

此時店內只有老闆一人，身材高瘦結實，單眼皮，上唇跟下巴蓄著修剪過的短鬍髭。餐廳空間與老闆氣質，混合出頹廢與自由的協調性。

聽到推門的聲音，站在吧台裡面的鬍子略微抬了一下頭，說：

「坐啊，兩位。」

孫萍大步走到吧台前面拉開椅子坐下，說：「鬍子，你幫我們把客人都清空啦？」

「還不是妳下午交代的，說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講，叫我晚上不要開放給別的客人。」鬍子語調平緩的說。

「唉呦，不跟你這樣講的話，你哪有時間理我們呀？師奶殺手！」孫萍說。

鬍子的店雖然隱身在巷弄之中，但卻是附近上班族跟居民的低調名店，除了裝潢幽雅、料理用心之外，還因為店老闆極具風格的個性跟外表。

型男鬍子約莫45歲，五年前妻子意外車禍過世之後，他辭掉本來在科技業的工作，在自己跟妻子購屋置產的這個位址開設一間小店。鬍子本來不擅長廚藝，但是他用料理來療癒傷痛，他逐步摸索、嘗試記憶中妻子曾經端出來的味道：

• 她平常日子固定要吃的、
• 她偶爾心情不好會怒吃的、
• 她會過敏但總是想偷吃的、
• 她最討厭鬍子去吃的……於是，現在每一道餐點都與妻子相關。

其實嚴格說來，鬍子的店既沒有招牌，也沒有固定的營業跟休息時間，所以不能算是一間正式的餐廳。因為對鬍子來說，他只要待在這裡就像是跟妻子相伴在一起，無論有沒有開店，他都感到溫暖安全，並不需要靠招待客人、製造人聲鼎沸的效果，去驅走空虛寂寞。加上：

「在我家想要招待誰，也要看我的心情吧。」當時的鬍子是這樣跟方念薰還有孫萍說的。

鬍子鮮少跟客人提起這些開店的緣由跟心路歷程。跟初次見面的人至誠相待，並不是低調沈穩的自己會做的事情。

回想孫萍跟方念薰第一次走進餐廳的那天，是兩年前一個沒有其它客人的平常日晚上八點前後。豪爽的孫萍一進門就熱絡了氣氛，她口無遮攔、東拉西扯的笑料，以及飛快的講話方式，很難讓人視而不見。

相較於孫萍，乍看方念薰的存在感不強，但在幾個場面來回之後，鬍子發現她有專注聆聽的神情，在言語飛滿天的剎那就抓出重點，眾人的笑談漫聊也有了連環結構式的深入。鬍子在與她們的交談之間，不知不覺就把對妻子的回憶說了出來。

當意識到自己講出來的時候，連鬍子都覺得意外。從此他就把孫萍跟方念薰當作相當特別的朋友。如果她們有什麼需求的話，鬍子都會拿出滿滿的朋友情意。

鬍子看到方念薰有氣無力地坐在吧台前，注意到她今天戴著眼鏡，彎下身來盯著臉看，問：

「妳眼睛怎麼又爆了？」

孫萍在一旁大聲笑出來，說：「方念薰熬夜查男朋友媽媽的印尼家鄉資料啦！江士泓約她禮拜六去老家。」

「是喔，他約妳？」鬍子略顯詫異的表情。

「嗯。」他低頭檢視吧台裡的食材，然後對著方念薰說：「今天妳不要喝酒，我弄溫沙拉，有南瓜、紅黃甜椒、秋葵，是葉黃素料理。再弄涼拌海鮮配洋蔥，抗氧化補充體力。」

孫萍聽到這些食材，連忙表態說：「我不吃這道菜喔！」「鬍子你炸豬排給我吃！」

然後孫萍接著說：「ㄟ，鬍子，你沒有接收到重要的訊息嗎？我剛剛說方念薰在考慮禮拜六要不要去江士泓家見到他媽媽耶！她還因此放棄了安排好的花蓮旅行，連本來說好要幫我帶的現做手工麻糬，都放水流了！」

「我聽到啦，清清楚楚，所以呢？」鬍子平淡的說。

「到男朋友家是有象徵意義的，你們交往好幾年了吧？有沒有五年？這會是你第一次見到他家人嗎？」孫萍轉頭直接質問起方念薰來。

確實，自從他們交往以來，還沒有見過對方的家人，於是方念薰默默點頭。前晚徹夜未眠，到了現在的晚間時分，她感覺自己的體力像強弩之末，沒什麼力氣講話。

「交往五年之後見家長，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很容易被解讀成有下一階段的規劃耶。」孫萍激動的提醒。

其實方念薰對感情抱持很隨緣的態度，她向來不會跟父母隱瞞自己的交往對象是誰，如果對方有提出見面要求的話，她就會跟爸媽約時間。倒是江士泓，五年來從沒說要來拜訪認識的提議。

方念薰的手肘還撐在吧台桌面上，想著該怎麼答話的當下，鬍子剛好把她桌上的茶換成一杯溫水遞過來，她順勢拿起來喝了一口，淡淡的說：

「我沒想那麼多耶，而且我跟他也沒有什麼階段不階段的規劃，大家都已經這個年紀，心態也夠成熟了，打算怎麼過，兩個人自己做決定就可以了吧？

孫萍搖搖頭說：「這是妳自己的想法吧！？」「妳確定江士泓跟他家人也是這樣想的嗎？搞不好他們想得很正式喔！」

方念薰微微蹙眉，說：「他家人要怎麼想，會有什麼影響嗎？何況我也還沒答應。」

她腦海中浮出昨天在餐廳裡面江士泓投以試探的眼神，不曉得為什麼，在那安靜的幾秒鐘裡，方念薰在他試圖安放的手腳裡察覺到難掩的緊張神色，似乎有別於他平常隨性所致的提議，輕描淡寫裡流竄了什麼灼灼不安的情緒。

「當天要穿什麼、帶什麼伴手禮，妳有想法了嗎？」孫萍繼續緊迫盯人地問著。

「沒有。」方念薰說。

孫萍拍了一下桌子，說：「那你當然不可以答應！！」

「畢竟是人家的長輩，老人家都喜歡女生有女孩子的樣子，所以妳的猴模猴樣要收斂點！」

「破褲不要穿出門，頭髮不要抓得太囂張，第一印象很重要呀！」孫萍叮嚀。

聽到這裡，方念薰忍不住噗哧笑出聲，說：「孫萍妳很誇張耶，人家吃飯妳在喊熱！難道要我穿的像妳一樣很女孩子，袒胸露背、搖曳生姿，這樣就會討人歡心嗎？」

孫萍的表情跟動作更誇張了，她比手劃腳的說：

「方念薰妳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八面玲瓏的藝術？我去男生家裡見家長的時候，都穿高領針織杉、搭配過膝長裙，露出半月型上排8顆牙齒的滿分微笑！說有多收斂就有多收斂！第一印象的端莊嫻熟，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呀！」

方念薰突然被孫萍戳中笑點，她光是想像孫萍在男方客廳虛偽假笑的模樣，就笑到前俯後仰飆出眼淚，頭還差點撞倒鬍子正好從吧台端出的炸豬排跟涼拌海鮮。

「我才不要這樣咧，蠢斃了！」

「如果說我真的答應過去，那就只是因為單純覺得交往了一陣子，可以讓對方家長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這樣的概念而已。」

「而且就算假裝也裝不了多久啊，人本來是怎樣就是怎樣，坦率點比較好吧？」

「如果他家人不喜歡，那也不需要勉強喜歡呀。反正也不會常碰到。」方念薰邊擦眼淚邊說了這些。

方念薰那副不受教的樣子，把孫萍氣的無可奈何，轉頭尋求鬍子的支援，說：「鬍子，你也幫忙勸勸這隻潑猴，男生跟男生家長的心態，你應該很瞭解吧！？」

「嗯……」

鬍子在思考的時候，會下意識微微歪頭，然後他說：

「見對方家長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啦。」

「我覺得，念薰自在最重要。」

他看方念薰被孫萍戳中的笑意未歇，東倒西歪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有聽到自己在講話，忍不住稍微放大音量，說：

「妳趕快吃啦，吃完早點回去。不要再用眼過度了，要有充足的睡眠讓眼睛適當休息。」

回到家的方念薰，在完成例行功課以及盥洗之後，忽然一股强烈的睏意席捲而來，右眼眼白出血的部位也隱隱刺痛。她沒有傳訊息了，直接打電話給江士泓：

「喂？我想睡了喔。」

江士泓說：「好阿，早點休息，妳昨天太晚睡了。」

他不曉得方念薰昨天其實是通宵徹夜未眠。更精確地說，其實是從昨天晚餐時，江士泓提出母親是來自山口洋的客家人之後，方念薰就以高速運轉的方式在汲取相關知識，其中也包括「殺人一舉」（ The Act of Killing ）以及「沉默一瞬」（The Look of Silence）兩部紀錄片給她帶來的衝擊。

現在方念薰的大腦跟身體都處於疲勞狀態，沒有口舌力氣好好跟江士泓分享自己查詢到相關資訊的心得，但是腦海裡充斥停不下來的紛飛思緒。意識到自己因為腦袋過載而產生的煩躁狀態，方念薰深吸一口氣，直接問：

「你為什麼要找我過去？」

「蛤？」聽到方念薰突然單刀直入的提問，江士泓愣住了。

而電話那頭的方念薰，確定江士泓已經有聽到自己的問題了。雖然這句問話看似沒頭沒腦，但是她也確定江士泓會知道自己在問什麼。所以方念薰並不打算接話或者覆述，就安靜，等著他的回答。

間隔了幾秒鐘的時間，江士泓才說：

「因為……，我看妳好像對印尼的客家人很有興趣的樣子呀…….，」

「而且花蓮的行程臨時取消了，想說可以替換一下安排，就帶妳到龍岡逛逛…….，」

「龍岡這幾年也發展成一個景點了喔，妳也還沒有去過吧。」他接連提出了好幾個理由。

「恩，就這麼順水推舟？」

江士泓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聽到方念薰冷冷的口氣，於是問：「妳怎麼了？」

方念薰皺著眉頭說：

「我想知道這麼臨時邀約的原因？」（而不是聽來這麼順水推舟的理由，方念薰心裡這麼想著。）

「加上時間太接近了，我還沒有空隙騰出腦袋想要帶什麼過去才好。」（剛剛孫萍苦口婆心、氣急敗壞的提醒，也讓方念薰無法完全忽略。）

「不用特別買伴手禮呀。」江士泓聽到方念薰在擔心「禮數」的問題，於是盡力排除她的疑慮：

「我就跟家人說，會帶妳一起過去吃午餐，吃過午餐之後在附近走走，然後妳就回去了，這樣好嗎？」

「就當作其實是去龍岡玩，只是中午簡單在我家吃這樣而已。」

「不要費心想要買什麼。」

「東西我也可以幫妳準備好了再帶過去呀。」

聽到江士泓好言好語的安排，方念薰稍微和緩了一點。但是這些說法似乎還是沒有完全回應到「為什麼要找我過去」這個問題，她想起昨天江士泓在美式餐廳裡提出邀約時的複雜表情，不像是「順水推舟」下的安排會出現的情緒反應，於是她決定再問清楚一點：

「所以，你沒有什麼意在言外的企圖囉？特意把我介紹給你家人，然後盤算下一階段的規劃之類的？」（如果真有這些打算，也應該要事先讓我知道，我才有時間可以預作思考，我們互相也應該先做好討論，而不是這麼倉促的決定。方念薰心中這麼想著，但是她沒有馬上說出口，想先聽聽看江士泓怎麼說。）

「沒有。」

幾乎是本能反應，聽到這樣開門見山的問題，江士泓反射性的立刻回了話。

脫口而出的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回覆，究竟是急著想要排除方念薰的疑慮，還是要阻擋自己對於這些事情進行全盤考慮。

但總之，他已經說了「沒有」。

江士泓一邊揣測方念薰可能聽得進去的講法，一邊說：

「就只是替換週末的行程而已。」

「而且我們已經交往五年了，稍微吃頓飯認識一下，應該無傷大雅吧？」

「妳現在一定很累了吼，講話那麼不轉彎抹角！」

「嗯……………」

電話那頭的方念薰停頓了好一會兒，她想：如果確實如江士泓所說，「並沒有」意在言外的安排，只是觀光為主，然後順道過去吃飯打個招呼，那倒是沒什麼心理負擔。

於是她說：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就相信你。」

「禮拜六跟你過去。」
從小到大生長在足夠的愛跟充滿安全感的環境，讓方念薰願意去信任別人。

乍聽到方念薰答應，江士泓立刻從心底湧起雀躍興奮之情。但方念薰畢竟還是方念薰，即使再睏也忍不住要揶揄幾句，她說：

「就不要有什麼其它意圖，事後才讓我知道。」

「這次找我去你家，下次是換我找你到我家嗎？」

江士泓打哈哈帶過去了。但是掛掉電話之後，最後這兩句話還縈繞在他的耳際。

「找她來，其實還有更多意圖嗎？」

「她來了，而我也準備好要去見對方家人了嗎？」

他的自問，遲遲無法自答。這是江士泓從小到大學會的生存模式，習慣先保護自己。他邊想邊從包包裡翻出香菸，皺著眉頭燃起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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