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三 誰是踰越主人規矩的訪客 5 假如同時掉到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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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回去了，李美華疑懼的負面情緒一瀉千里，但也充滿真情流露的親情告白。這是剪不斷理還亂，千絲萬縷的母子關係。

等方念薰的背影消失在站台，江士泓把機車掉頭騎回家。才靠近家門口，機車還在減速火都還沒有熄，落地玻璃門就嘩一聲猛然被拉開，李美華從門內擠身出來，說：

「你回來了喔？」

江士泓被嚇了一大跳，剛剛如果煞車按太慢的話搞不好會撞倒她，語氣微慍：「站在門口幹嘛？這樣很危險耶。」

李美華的嗓門還是很大：「我在等你呀！」

江士泓熄火下車，抬抬下巴示意李美華借過，他要把摩托車牽進去客廳裡。李美華就跟在旁邊念叨著：

「你說要開車載小方回台北，我以為你只回家一下下就要走掉？」

「結果你們剛剛騎車出去，我就擔心你是不是不會回來？」

「我怕你就跟小方一起搭火車走掉了！」

其實江士泓從下午就感覺到李美華逐漸表現出負面的情緒，現在客人回去了，她的猜疑流洩而出，就像是滴滴答答的落雨聲，綿密雨幕把江士泓包圍困住……，他盡量控制不要把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用力保持語氣平靜：

「幹嘛胡思亂想啦……，我怎麼可能不回來？」

摩托車架好了，在客廳裡沒瞧見張俊銘的身影，江士泓猜想叔叔應該是在廚房裡？他也快步往屋內走去，想要藉由轉換場地來轉移李美華的注意力。

果然，才踏進廚房，就看到張俊銘剛把菜都全部熱好了。張叔叔看到他，招呼著說：「士泓回來啦？吃飯呀。」

其實江士泓沒什麼飢餓感，中午的食物還沒有消化完的樣子，但他還是連聲答應，走到流理台前認真洗手，喝了一大杯水，再盛了一盤白飯。他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的樣子，免得李美華一直找他講話。

在餐桌前坐定了，江士泓看向桌面，發現其實沒有什麼覆熱的菜餚，想必方念薰也是盡量吃了平時吃不慣的辛辣、油炸、重口味料理；只有那道李美華在說明飲食意義時，讓她格外尷尬的客家雞酒（益母草酒雞Kacang Ma ），現在還有八成滿在湯鍋裡。江士泓把湯裡面的雞肉撈了好幾塊出來放在自己盤子上，他雖然不喜歡酒味，但是也不想讓這道菜剩下那麼多，否則很容易被挑出來當話題。

可惜事與願違，李美華已經開始了：「小方很多東西都不吃吼？雞酒很補耶，你看，還剩那麼多！」

江士泓用筷子指指桌面：「那麼多菜吃到只剩下這些，是哪裡都不吃了？」

李美華仍自顧自的搖搖頭：「小方滿浪費的耶，很挑食。我看她不吃雞皮、不喝印尼咖啡。」

江士泓解釋：「小方平常本來就沒有在吃這些。而且小方沒吃的我有吃呀，哪有浪費？」

李美華還是煞有其事的分析下去：「沒有人吃咖哩不吃醬的啦！而且印尼辣蝦Udang balado 只挑蝦仁出來，這不是挑食是什麼？」

「ㄟ……」江士泓有點忍不住了：「妳吃飯不吃飯，從頭到尾盯著她看幹嘛？」他比向桌上的盤子跟湯鍋：「中午的菜會沒吃完，主要就是因為妳自己都不吃！」「妳一直盯著她看，自己不吃飯，以為我都沒有注意到喔？」

「幹嘛！不能看喔？」

李美華生氣的放下筷子，筷子碰到桌面時發出恰的一大聲：「看客人吃不吃的習慣，是有什麼好奇怪的？」

「那現在呢？」江士泓反問：「現在客人回去啦，妳還一直盯著我看、找我問東問西的幹嘛？趕快吃啦。」

李美華「哼」一聲：「誰說我沒吃？」邊用湯匙挖起滿滿醬汁淋上白飯，連連快速扒了好幾口飯。張俊銘見狀忙提醒：「吃慢一點啦。」

聽到張俊銘的聲音，李美華瞄了他一眼，悻悻然說：「你跟小方也喝啤酒聊得很開心嘛。」

張俊銘不以為忤，呵呵笑說：「不錯呀。」

張俊銘的反應讓李美華又吞了一口悶氣，她沒有作聲繼續低頭扒飯吃菜，很快就清空了自己的盤子。吃飽了，她的話匣子又可以重新打開了，直瞅著江士泓，問：

「小方家裡是做什麼？」

「你有見過她爸爸媽媽了嗎？」

「蛤？」

聽到李美華開始身家調查，江士泓有點反感了起來，他按捺情緒：「你管人家家裡是做什麼的？」「我不知道啦。」

「你不知道？」李美華圓睜著眼驚訝問：「你竟然不知道？」

「那下次可以找她爸爸媽媽一起吃飯呀！」

（最好是不要啦……）江士泓心裡這樣想著。誰知道李美華的提議是不是一時興起，如果到時候約了人家又突然心情不好臨時爽約，那該怎麼解釋？而且如果真的跟方念薰的家人一起吃飯，飯桌上李美華會冒出什麼驚人之語，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江士泓不太想糾纏這個話題，隨意發出幾聲語助詞敷衍著。

沒想到，反而是李美華自己進入了這個「雙方家長見面」的情境，她愈入戲就愈擔憂，突然皺緊眉頭，很煩惱的問：

「但是媽媽沒有讀過書，不認識字。」

「老是有人說我到處亂講話……。」

「會不會被他們家瞧不起？」

李美華的心情整個低落下來，這樣瞬間大幅度的情緒起落，江士泓從小到大看過很多次了，但總是沒能學會在這種時刻要怎麼往下接話。

「你載小方去火車站的時候，她有說什麼嗎？」

「她有跟你說我們家哪裡不好嗎？」

「她有嫌棄我們嗎？」

聽到這邊，江士泓也忍不住緊皺眉頭了：「妳是在胡思亂想什麼啦？沒有的事就不要一直想東想西、問東問西啦。」

江士泓的煩躁非常明顯，李美華驀地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明明看到兒子跟小方講話的時候談笑風生、和顏悅色，但為什麼對自己說話的口氣就那麼差？好歹自己也是忙碌了一整天，從早到晚都待在悶熱的廚房裡，精心端出好料理招待他們，但現在兒子卻對著忙亂了整天的勞累母親擺臉色？李美華愈想愈不是滋味，滿腔鬱悶憂愁，脫口問出：

「是小方重要，還是媽媽重要？」

「如果媽媽跟小方同時掉到水裡，你會救誰？」

江士泓瞪大眼睛，非常驚訝李美華會問出這個千古假設題，這一般不是女朋友問男朋友，或者是老婆問老公的問題嗎？怎麼會從一位母親的口中問出來呢？

這時候的李美華，堆滿鬱悒愁苦的面容，卻讓江士泓感到一陣強勢的逼問來襲。

他轉頭看向張俊銘，就像小時候一樣想從叔叔這邊尋求些協助。但是，不曉得是因為張叔叔的左耳有中風過，聽力不太好，沒有接收到他發出求救的訊號；還是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叔叔也束手無策？

總之，在江士泓還沒有回答出口的這幾秒鐘裡，餐桌上陷入極度不安的沉默。

其實江士泓也知道現在自己應該說什麼，多年來李美華的頻繁出招，讓他已經練就出最大程度去安撫、慰藉的回應：

「當然是妳呀。這還用問嗎？」

江士泓小聲但是清晰地說道。

「媽媽只有一個。妳是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早就千百萬次提醒過自己這個事實。此刻也親口證實了孰輕孰重的排序。

印尼國菜 Rendang 仁當牛肉，各個食材會在時間的靜置下的更加相互融合、入味，放越久會越好吃。 江士泓咀嚼著從早上沉澱到晚上，理應早已吸收、濃縮、豐富所有精華的 Rendang，不知為何，卻嘗到前所未有的苦澀滋味。

禮拜天，江士泓終於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其實早上李美華有來敲門叫他起床，但他就是爬不起來，昨天實在累壞了。

江士泓起床之後走到廚房，把早上張俊銘去市場買的菜粄 Choipan 拿回房間裡。現在這個時間，吃的是早餐也是午餐。

才剛剛咬下一口，房門就被扭開了，江士泓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李美華又直接跑進他的房間。李美華問：「你怎麼只拿菜板？我們還買了很多耶！」然後把一個堆放了滿滿食物的托盤，推到江士泓的書桌上。

江士泓看到這麼多的食物差點沒暈倒：「太多了啦！我剛剛在餐桌就有看到呀，我吃不下那麼多所以才只拿菜粄，妳幹嘛把所有東西東拿進來？」

李美華說：「多吃點呀，台北又吃不到。特別買給你吃的耶。」

江士泓說：「這些妳留下來跟叔叔吃啦，我現在只想吃菜粄。」話才講完，李美華就浮出一臉苦相，想必是被拒絕之後又自覺受傷了，江士泓只好說：「好啦，我再拿一點。」

「其它拿出去喔，托盤不要放在這裡。我要整理東西，待會去台北了。」

李美華「喔」一聲把托盤拿到廚房，然後立刻又折回江士泓的房間，這次直接坐在床沿，問：「你要回去啦？還早呀。」

江士泓說：「哈，你不是嫌我晚起嗎？怎麼現在又說還早？」此時的時針正指向11點。

李美華碎碎唸：「才剛睡醒就要收東西回去。才回來一下子而已……。」

江士泓倒是沒有再回應她了，他已經吃完了早午餐，開始動手收拾衣物了。李美華看著兒子把衣櫥門開開關關，挑出衣服一件件折好、收進背包裡，還把一個個抽屜拉開翻來找去，把裡面的瓶瓶罐罐也整齊放入行囊。李美華看江士泓的包包愈塞愈鼓，終於忍不住問：

「你帶那麼多東西，是打算要跑到哪裡去？」

江士泓頭也不抬的說：「什麼『跑』？當然是在台北上班要用的呀。」

李美華問：「那為什麼要把東西通通帶走？衣櫃都空掉了！」

江士泓把關上的衣櫥、抽屜，再全部打開來展示給李美華看，說：「哪有通通帶走？裡面還那麼多東西妳沒看到喔？」

他再比比臥室角落的洗衣籃：「昨天帶回來還沒洗的衣服，疊起來不是一大堆嗎？」

然後拉開包包，讓李美華看清楚自己要帶去台北的東西：「這些都是我上次回中壢放在家裡的，妳忘囉？這次不帶回去就沒得替換了呀。」

李美華鼻子哼了一聲：「好啦，反正中壢的東西不要通通都搬去台北。」接著又問：

「你待會是要去小方那邊嗎？」

「回淡水啦！我要上班耶。」江士泓沒好氣的說。

然後李美華突然想到了什麼，坐直身體正色問：

「你有打算要跟小方結婚嗎？」

「蛤？」

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在莫名其妙的時間點跰出來，讓江士泓停止了所有動作。他定定看著李美華，問：「妳在講什麼？」

「我看你們互動滿開心的呀，所以想說你是不是打算要跟他結婚？」李美華才這樣脫口而出，但片刻就又推翻了自己，因為她想起方念薰薄薄的襯衫底下依稀看得到肩胛骨跟脊椎骨的形狀，於是搖搖頭說：

「還是不要好了。」

「小方瘦瘦的，不適合結婚。」

她接著又想到方念薰眼白集中了一區紅色的血塊，那紅顏色愈想愈怪里怪氣透露出邪門，繼續說：

「她看起來不太健康。」

江士泓覺得李美華對人的評論開始蠻不講理了，他不想繼續聽下去，不想再聽她還打算怎樣講方念薰。江士泓沒有答腔，這時候東西也收的差不多了，他默默把背包拉鍊拉起來，說了聲：「那我開車回去了喔。」

李美華看兒子就這樣直接轉身走出房門了，在後面大喊：「有幫你買水果喔！記得帶回去。」

聽到李美華的提醒，江士泓經過客廳的時候放慢腳步，張俊銘指著茶几上一大袋的香蕉跟荔枝，說：「這個給你帶去台北。冰箱裡面還有幫你切好的。」

於是江士泓再往回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入眼又是一個大塑膠袋，裡面整齊疊放了幾個保鮮盒，每盒都放滿了切好的芒果跟木瓜。

江士泓把水果都提好，現在真的要出門了。走到大門，兩手沉甸甸地騰不出手來開那落地玻璃門，張俊銘跟李美華一人一邊幫忙把門拉開了，目送他離去的時候，還不忘囑咐：「小心開車呀，到台北要打電話回來呀。」江士泓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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