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彼岸：追思夢參老和尚

• 置頂圖片：夢參老和尚，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方廣文化）。http://www.fangoan.com.tw/culture/cul_monkbook.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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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認為，一門最高深的學問應該具有最廣泛的解釋力，能用一個道理去解釋萬事萬物、已知未知、三界十方所有情形，而我也一直在尋找它。這篇文章是我在壬寅年（2022）農曆十月初九清晨寫的，2017年農曆十月初十，佛門耆宿夢參老和尚於真容寺圓寂，世壽103歲，僧臘（出家）八十七載。老和尚一生致力於弘揚地藏法門，對我影響甚深，接近夢老圓寂五周年的日子，謹以這篇文章致上追思紀念。

過去幾篇文章裡，我有稍微提到自己20歲至今逐漸心悅臣服於佛法的心路：從最初的好奇，到把佛教當成調劑、再到以經驗知識去辯論，而現在，我很清楚這是自己窮盡一生也只能參悟毫髮的浩瀚，同時，我也很清楚自己未臻如如不動的境界，末法時代資訊爆炸，充斥似是而非的學說，人心普遍浮躁不安、短視近利，不求甚解，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除了精進不懈以外，我益發體會聽經聞法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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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聽經聞法的對象未必相同，要依自身條件去挑選。因為我曉得自己是個「所知障」很重的人，容易被知識學問蒙蔽。當書讀愈多、見聞經驗愈多、愈能舉一反三，就愈容易只停留在「知」與「解」的層次，不踏踏實實的依教奉行。其實，如果沒有按照佛陀的遺教實修實證，博士的修行也未必比得上目不識丁的人。《楞嚴經》：「雖有多聞，若不修行，與不聞等；如人說食，終不能飽。」我總是引以為戒。

我會有意識的規律自己，把每天的誦經、聽經聞法放在最重要的排序。無論眼睛一睜開就要面對多少疑難雜症：創業、進修、生活、人際……，都不能夠將其排擠。換句話說，所有生活、工作、知識、人我…..等，都是一日日拿來應證自己誦經與聽經聞法的實例。我在每個迎面而來的事件之中訓練自己，用修學到的佛理去思惟解釋，當發現自己開始有辦法慢慢化解糾結跟煩惱，就表示這些智慧已緩緩在身上發芽。

聽經聞法就像是一盞明燈的指引，告訴你前進的方向。但是聽誰的經、聞誰的法？至關重要！切記，一位法師的開示，如果能夠教導你更加聽懂佛陀的經、聞思修佛陀的法，那麼他就能幫助你開智慧。相反的，如果所謂的「開示」總是在謗佛、謗法、謗僧，整天捧高自己、只要別人去崇拜他的話，那你就要當心了！現在我每天固定恭敬看、反覆參的幾位法師，分別是：聖嚴法師（新北法鼓山）、夢參老和尚（中華人民共和國山西省五台山真容寺）、慧律法師（高雄文殊講堂）、法藏法師（台南萬佛寺）、星雲大師（高雄佛光山）——接著就進入這篇文章的主題——追思夢參老和尚。

一、從「覺醒」到「夢參」

夢參老和尚（1915-2017）出生於中國黑龍江省，俗名劉瑞庭。當時正值軍閥混戰，劉瑞庭13歲那年入東北講武堂軍校。從16歲起，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夢到自己在一位老和尚的指引下來到九華山，出家當了和尚…..。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講武堂退至北京，講武堂併入黃埔軍校第八期，但劉瑞庭未去軍校，轉而在北京房山縣兜率寺剃度出家，兜率寺的景致，就跟他夢境中的景象一模一樣。依止的修林老和尚為他起法名「覺醒」，但劉瑞庭認為自己沒有覺、沒有醒，再加上是作夢的因緣出家、而且一直都在作夢，便給自己取名為「夢參（ㄘㄢ）」。

夢參法師在北京拈花寺受比丘戒，戒期圓滿後，1932年便前往地藏菩薩的道場九華山朝禮。抵達九華山說明來意，僧人把夢參法師引進寺廟裡一個掛滿畫像的房間，意外發現其中一幅畫像上的和尚，正是在夢中指引他出家之人！僧人解釋，畫像上的和尚是地藏王菩薩的化身，一席話解開了夢參法師長久以來的困惑，原來他之所以能在夢中得到啟發，是因為他與佛菩薩有緣。更難得的是，來到九華山的第二天，正是六十年一度的開啟地藏菩薩肉身塔法會盛會。種種因緣串聯在一起，夢參法師當場立下誓言，將在以後的生命中弘揚地藏法門。

二、依止過慈舟老法師（華嚴宗）、虛雲老和尚（禪宗）、倓虛老法師（天臺宗）、弘一大師（律宗）、夏巴仁波切（西藏黃教）。

1932年夢參法師轉赴福建省福州市鼓山湧泉寺參訪，湧泉寺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未到過南方的夢參法師，竟然循著記憶直接走到後山，挖出一個自己前世埋下的古缽。當時虛雲老和尚（1840-1959）於福建鼓山湧泉寺創辦法界學苑，請慈舟老法師（1877-1958）主講《華嚴經》。夢參法師修學虛雲老和尚的禪法，並拜在慈舟老法師門下鑽研《華嚴經》、拜誦〈普賢行願品〉，曾以燃身臂供佛之苦行開啟智能。當時依止慈舟老法師學習的人，還包括了道源長老、靈源長老、慧三長老、淨嚴法師等。

1936年夢參法師赴青島湛山寺，依止倓虛老法師（1875-1963）學天臺四教，並宣揚慈舟老法師的戒律精神。同時擔任湛山寺書記，負責庶務以及對外連絡事宜。年底夢參法師赴福建廈門萬石岩，禮請弘一大師（1880-1942）北上弘律，1937年起擔任弘一大師的侍者半年，深受弘一大師身教的啟發。弘一大師除親贈手書的〈淨行品〉，囑託夢參法師弘揚《地藏三經》以外，還依《占察善惡業報經》親手製作一幅占察輪相，供其修習。

1937-1940年間，日本關東軍逐步佔領中國華北地區，夢參法師隨同倓虛老法師往來北京、天津、山東、東北各省講經弘法，也掩護許多國共兩黨的抗日份子。1940 年，因遭人檢舉而被日軍追捕，故喬裝成夏巴仁波切的侍者身份離開北京，轉往上海、香港；並獲得香港方養秋居士的資助，至新加坡、印度弘法並朝禮佛陀遺跡。1941年夢參法師經由印度前往西藏，住在西藏黃教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依止夏巴仁波切學習黃教菩提道、經論五年，1945-1949年轉赴西康等地參學，總計在西藏學習密法達十年之久。

三、在獄中度過三十三年

1949年底，西藏政局產生重大變化，排除漢人、漢僧的民情沸騰，夢參法師不得不離開藏區。此時中國內戰結束，國民黨退守台灣，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布成立。1950年中共中央進行鎮壓反革命運動，時年35歲的夢參法師，在四川甘孜時因不願意還俗放棄僧人身份，也不願意進藏參與工作，遂被捕入獄；又因在獄中宣揚佛法，被以反革命之名判刑十五年、勞動改造十八年，在獄中度過了長達三十三年的歲月（1950-1982）。

自此「夢參」的名字隱退了，被獄中各種代號所替換。他在獄中遭受苦痛與折磨，其中一種刑罰叫「鴨兒划水」，四肢手腳用牛皮筋懸空綁在柱子上，頭抬在半空中，一澆水，牛皮筋會拉長，雙腳拚命亂蹬猶如鴨子蹬水，奇苦難以忍受。在那個時候，夢參法師的腦中只有《大方便佛報恩經》中的一句偈頌：「假使熱鐵輪，在汝頂上旋，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就這一句話，讓他用毅力撐了下來。

1965年刑期結束，隨之而來的是更漫長的勞動改造。夢參法師跟其它數百名政治勞改犯關在一起，每天挖黃泥、運到窯上做土坯，燒磚瓦。勞改期間，夢參法師給自己起一個俗家名字：劉志西，志向在西方極樂世界，他把自己在勞改農場粗重單調的生活，當作是一種苦修。

是福禍相倚吧？在獄中，夢參法師見到人心的善變、人性的陰暗，卻也避開了三反五反（1951-1952、1963）、文化大革命（1966-1976）等動亂，看盡真實的人性之後，更讓夢參法師堅定發願弘揚佛法、普渡眾生，他將深奧的佛法與具體的生活智慧結合起來，為日後出獄弘法，形成了一套獨具魅力的弘法語言與修行風格。

四、憑願力度過重重磨難

1982年春，中共中央落實宗教政策，時年68歲的夢參法師平反出獄，獄方給出八個字：「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夢老向菩薩發願：要以人生下一個三十三年，補足這段失落的歲月。

自四川返回北京落戶後，夢老恢復僧人身份任教於北京中國佛學院講述《四分律》，踏出重新弘法的第一步。1984年接受福建南普陀寺妙湛老和尚、圓拙長老之邀，到廈門南普陀寺重建閩南佛學院，並擔任教務長一職，開講《華嚴經》、《法華經》、《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等。

1987年應美國萬佛城宣化上人之邀，赴美數月。1988年應美國洛杉磯妙法院旭朗法師之請，再次赴美弘法，開講《占察善惡業報經》、《地藏菩薩本願經》、《心經》、《金剛經》、華嚴三品等，並數度應弟子邀請到加拿大、紐西蘭、新加坡、香港、臺灣等地區弘法，與佛光山星雲大師結成莫逆之交。自此，夢老開始弘揚世所罕聞的「地藏三經」：《占察善惡業報經》、《地藏菩薩本願經》、《地藏十輪經》，以及《大方廣佛華嚴經》（又稱《八十華嚴》，共八十卷三十九品）。

1991年夢老第一次到台灣弘法，四百人的場地擠滿八百名信眾，而且人潮聚集愈來愈多，最後主辦單位改租三千人的廳，現場湧入四千多人。夢老在中國、台灣、香港、新加坡、美國等世界各地廣開皈依及剃度因緣，由於種種因緣，在台灣收了第一位剃度弟子，賜法號「繼夢」，頗有寄予厚望、法脈傳承之意。他並承通願法師之遺願囑託，鼎力掖助她的弟子興建女眾戒律道場五台山普壽寺，並重建了五台山真容寺、雁蕩山能仁寺。

1996年夢老開始消瘦，被醫院診斷為直腸癌。2004年屆九十歲時，夢老落葉歸根，在五台山靜修，並勉力克服身心環境的障礙說法開示，於普壽寺開講《大方廣佛華嚴經》、〈大乘起信論〉、《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法華經》、《楞嚴經》等大乘經論，寫下近代佛教史上九十歲僧人開講《華嚴經》的記錄。

夢老百歲高齡時，除耳疾等色身問題外，依舊聲如洪鐘，法音攝受人心；在這期間，除非身體違和等特殊情形，還是維持長久以來定時定量的個人日課。

2017年冬，圓寂於五台山，世壽一百零三歲。

人生有幾個三十年？

夢參老和尚風雲傳奇的一生，我每次讀來都萬分讚嘆。35歲入獄、在獄中度過33年，出獄後已從青壯年步入老年，然後再繼續弘揚佛法35年！

老和尚的世俗學歷只有小學畢業，但卻是密顯雙修的有道高僧，也是近現代極少數能夠通達、完整講演《華嚴經》、地藏三經的大師。無論身處何地，夢老都不忘地藏菩薩的指引以及最初的選擇，菩提願心未曾中斷，終因契合時機，法緣日益鼎盛，弘揚地藏法門與《華嚴經》至人生最後一刻，他將深奧的佛經義理轉為生活語言，講說故事、廣演佛理，引述古今大德的公案、引人入勝的典故，駁斥坊間各種似是而非的說法，並擇出《地藏經》各品經文的具體修行方法，帶領信徒循序漸進證入地藏菩薩的無盡境界。

夢老自述，他的夢境就像連續劇一樣，有連貫性及故事內容。乍聽之下不可思議，然而十法界不思議的因緣，又何止這些呢？夢老曾藉著他在獄中的經歷，開示何謂「菩提心」：「不能因為這個苦，把我們的菩提心退了，就叫菩提心。因為你有這麼一念心，就使你度過一切災難。在你想苦的時候是苦，但你一想到『我是佛子』，佛子就不因為世間苦，失掉清淨的真心，不會在威武、金錢的面前，否定自己的信仰，涵義就是這樣。」

這段話每次都看得我熱淚盈框。人身難得，生得人身，想要進一步學佛修行修道，更屬不易！要作出抉擇取捨，付出時間與心力去開拓、創造因緣。

善知識的思惟模式、語言模式，跟良師的教導息息相關；然而，就算找到了大師，但沒有修改凡夫的習氣，心思東飄西蕩無法安住，缺乏恭敬心、信心，時停時續，不能堅持，也頂多得到一般的常識，無法累積參悟佛理的足夠條件。不同根器的人，修念佛法的層次也不同，對佛法亦有不同的認識：若認為是哲學，就幫助你通曉事理；若認為是思想道德規範，就幫助你完善人格；若認為是信仰，就幫助你無盡超越。

夢參老和尚儉樸一生，有德於心，以身教立志、實踐、無懼未知，他告訴我：所有喜怒哀樂、成就落魄、富貴貧窮、親疏遠近，都是一場富涵啟示的夢，目的不是讓人沉溺於夢境，而是讓人好好睜開眼睛，徹底醒悟過來。夢老儼然是暗夜深山中的一盞明燈；而我，就是黑暗裡一個受他照耀加被的幽冥眾生。

最後放上夢老的紀錄片，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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