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四無法突破心理安全防線的過客 2 猝不及防的意外

「那位越界的客人」導覽頁：https://gemsinstories.com/novel/3022/
複習上一篇 👉「那位越界的客人：四無法突破心理安全防線的過客 1怎麼可以這樣說」

人在氣頭上時，往往會得理不饒人，講話毫不留情面。

口出惡言的人以為自己只是動動嘴皮子，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他低估了言語的殺傷力，言語也會把人逼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

江士泓從清晨接了李美華的電話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他好不容易熬到早上9點才傳訊息給張俊銘，請張叔叔中午找個空檔，到外面去打通電話給自己。

其實這週開始，江士泓也有感覺到李美華有點反常，每天都會接到李美華照三餐打過來的電話，媽媽問的不外乎就是吃飽了沒，吃了些什麼，你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之前媽媽並不會那麼緊迫盯人。但是最反常的，還是今天清晨的那通電話。所以江士泓非要聽到張叔叔的說法不可。

電話接通了，江士泓問：「叔叔，最近媽媽都好嗎？」

張俊銘在電話那頭無奈的嘆氣：「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給我好臉色了，把我當作空氣。」

「為什麼？」江士泓詫異的問，從他有記憶以來，張叔叔的脾氣一直都很溫和，應該是世界上除了爸爸、自己以外，唯一可以跟媽媽溝通的人了，媽媽怎麼可能對叔叔生那麼大的氣，就連同在一個屋簷下，還要裝作沒看見呢？

張俊銘有口難言。因為觸怒李美華的事情太多了：

氣惱張俊銘幫方念薰講話。「誰敢把江士泓帶走，我會跟他拼命！」李美華叉著腰，嚴詞警告張俊銘。
氣惱江士泓給自己生活費。「你怎麼好意思拿！」李美華指著鼻子厲聲質問。
最氣惱的，恐怕是自己提議「兩個人也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你憑什麼！」李美華寒著一張臉輕蔑。

張俊銘現在的心情異常糾結，自從向李美華開口被拒之後，他也頻頻反問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應該不是那麼計較型式的人吧！」張俊銘心想，但是為什麼李美華斷然拒絕的時候，自己會那麼落寞呢？那紙結婚證書對自己而言有什麼意義，到底渴望什麼？

期待自己那麼多年來的付出，也能夠得到母子倆的「認可」嗎？
希望透過登記結婚的步驟，來證明自己也是屬於他們的「自己人」嗎？
難道真的只是一時衝動嗎…..？

其實還有一個隱隱然的情緒不安地在心底波動。那就是李美華明明白白的讓他知道：江士泓比張俊銘重要太多了。這麼多年來，張俊銘清楚李美華對於兒子有強烈的占有慾以及嚴重的不安全感，但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她心中也有相當的重要性。萬萬沒有想到，李美華斬釘截鐵的表示：「江士泓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那麼，張俊銘應該在哪裡呢？

跟著李美華去江士泓的地方嗎？要以什麼身份！
如果張俊銘想要去別的地方呢？李美華願意一起前往嗎？

張俊銘不擅言詞，不曉得該怎麼告訴江士泓現在自己凌亂的想法，他只感覺心裡酸酸的，情緒非常低落，在電話那頭悶不吭聲的抽著香菸。

電話那頭的江士泓一直等不到張俊銘的回應，也著急了起來，連連問：

「叔叔，你們怎麼了嗎？」

「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呀！」

張俊銘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從張俊銘這邊得不到訊息的江士泓，百般無奈下，只好再撥打家裡的市內電話，才響一聲，李美華就接起來了。

「士泓阿，我正要再打電話給你。」

江士泓問：「你一大早就起床，沒有再回去睡覺嗎？」

李美華皺著眉頭：「我就睡不著呀！肯定是有人把我的藥換掉了，害我渾身都不對勁，腦袋亂烘烘的！」她當然不會招認自己把藥偷偷丟掉的事情。

江士泓說：「想太多了啦，不會有人要跟妳搞鬼啦！」

「很難講！」李美華語氣堅決。她左顧右盼一陣，然後接著說：「你現在這通電話來的剛剛好，是因為你張叔叔剛好出門去了，我才可以跟你講這些。你千萬要小心，身邊的人也是會害你的！」

江士泓無言了，他以為清晨李美華打來的那通電話只是一時神智錯亂，但是現在這通電話講下來，他確定媽媽最近真的比較反常。

就在這個時候，李美華家中的落地玻璃門被推開了，她警覺的回頭看，見是張俊銘騎車從外面回來了，正在把摩托車牽進來。

「你張叔叔回來了，他不曉得又去哪邊亂花錢了！」李美華的喃喃自語刻意放大了音量，確保江士泓跟張俊銘都依稀聽見了。她當然不曉得，張俊銘騎車出門的主要目的是打電話給江士泓，而買水果、點心回來，只是一個幌子。

雖然李美華還在跟自己冷戰，但是進門後的張俊銘，依然跟往常一樣，把水果收進廚房、把印尼糕點放到客廳的茶几上，說：「我有買香蘭糕喔。」

李美華卻突然爆走了起來：「你不要跟我講話啦！沒看到我正在跟士泓講電話嗎？」「把東西拿走，我不想要吃！誰知道裡面放了些什麼？」

李美華喝叱的聲音很大，電話那頭的江士泓都聽到尖酸刻薄的話語了，幾乎都可以想像媽媽嫌棄張叔叔的表情。他實在按耐不住，對著電話氣急敗壞的大聲喊叫：

「媽！你不要再這樣跟叔叔講話了！」

突然李美華像是靈光乍現，對著電話說：「士泓你回來吧！禮拜六早上有門診！你帶媽媽去看醫生！」

聽到這句話，張俊銘詫異的看著李美華，問：「妳不舒服嗎？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看醫生呀？現在才禮拜四早上，為什麼要等到禮拜六，還叫士泓特地再跑回來？」

明明自己正在跟兒子講電話，但是張俊銘在旁邊一直插嘴，這讓李美華又爆氣了：「不要啦！誰要你帶？」「我在跟我兒子講話，關你什麼事呀？」

「……………………」電話那頭的江士泓聽的一清二楚，無力又無言。

兇完了張俊銘之後，李美華轉過來對江士泓講話時，又充滿了開心跟興奮：「你回來帶媽媽去看醫生好了，醫生講的話你聽的懂，而且你是老師，他們不會欺負我們！」

江士泓知道，李美華是非要他回去不可了。

但是，這次又要怎麼跟方念薰說呢？

連續兩個週末臨時爽約，換成是誰都會不高興吧？江士泓七上八下的傳訊息給方念薰：「妳現在方便說話嗎？」

沒多久，方念薰就打過來了，問：「怎麼了嗎？」

江士泓說：「我這個禮拜六要再回中壢一趟，帶我媽去看醫生。」

「是喔？」方念薰問：「她怎麼了？」

「ㄜ……」江士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不想要說謊，但是又不想讓方念薰知道李美華要去看的是精神科，支吾了老半天，方念薰也起疑了：「你是不是還有事情想要說啊？」

「ㄜ……」似乎是應該補充什麼才對，但是又該說什麼呢？江士泓額頭冒汗，只好說：「嗯…….那個，妳明天晚上有空嗎？明天禮拜五，我們去妳之前一直很想去的餐廳好不好？然後我禮拜六去去就回來了，禮拜天我們再看要去哪裡，這樣好不好？」

「蛤？」方念薰楞了一下。江士泓剛剛是跟自己提了一個補償方案嗎？但是自己問的，明明就是李美華還有江士泓發生什麼事了，然後就這樣被避而不答了。好吧，既然你不想說，那我也不必問了。

「ㄟ，我覺得你怪怪的。」方念薰說：「你們要去看醫生，就不要趕來趕去，你的行程不用塞的那麼滿。我週末可以自己安排事情。」

江士泓問：「那明天晚上呢？一起吃飯？」

方念薰說：「明天我下班的時間不一定，先不要約好了。」

「那禮拜六下午，我回來的時候再找妳？」

「這個週末我們就各自安排好了。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空氣瞬間有點凝結。江士泓聽到方念薰冷冷的口氣，知道她不高興了。雖然是自己臨時變卦又沒有講清楚原因，但是其它提議接連被拒絕的江士泓，現在心裡也不太舒服，於是他說：

「好阿，那不然，這禮拜就先這樣好了。」

「嗯，ok，掰掰。」方念薰說。

掛上電話的方念薰，對面坐著孫萍。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他們兩個正在公司附近的小店裡等待餐點上桌。孫萍從頭到尾看著方念薰講完電話，內容也大致猜到了個八九成。

「不會吧，你又被放鴿子囉？」孫萍問。

方念薰沒有答話，拿起附餐的麥茶喝了一口。

孫萍幫好朋友嘆了一口氣：「真的是媽寶耶。算你倒楣。」

（孫萍對江士泓的既定印象，見那位越界的客人：二我們是超過台灣人認知的外來客 3 步步逼近核心）

方念薰不置可否的聳聳肩，依然沒有答話。他心想：「江士泓是不是媽寶，我不確定。」

「但他們家確實有很多秘密跟事情，是他們不想說，而且也不願意讓我這個外人去瞭解的。」

（相關文章：那位越界的客人：三誰是踰越主人規矩的訪客 6 還是踩線了）

禮拜六早上，江士泓開車回到中壢。進屋的時候客廳暗暗的沒有開燈，只有李美華一人坐在沙發上等他。

「張叔叔呢？」江士泓問。

李美華說：「他喔，一大早就去工地了。」自從禮拜三早上張俊銘「膽大包天的提議」被自己狠狠拒絕之後，張俊銘就積極跟「老羅」打電話，拜託老羅如果有工程的話，算他一份臨時工的活，偏遠地點、假日上工，通通沒有關係，他就想要多賺一點錢。

「是喔……」江士泓心中納悶，但是眼前有更著急的事情要辦，那就是帶媽媽到醫院找精神科醫師檢查。於是他們就立刻開車出門了。

進入了診間，李美華劈頭就跟醫生抱怨：「醫生，上禮拜拿藥回去之後，裡面有一顆藥被換掉了，結果害我吃下去以後就完全睡不著！」

醫生似乎見怪不怪了，平靜的說：「成分是一模一樣的喔！只是換廠商而已。」

李美華接著劈哩啪啦地說著，說自己腦袋亂糟糟、周圍很吵雜、老是心神不寧。醫生一邊應聲，表示自己有在聽李美華講話，一邊請護理師把藥物的成分列印出來，然後拿給江士泓，跟他解釋說，因為醫院換藥廠了，所以藥的外觀顏色有變，但內容物是一樣的。

江士泓看了看，對照確認兩種成分後，也勸李美華：「藥根本是一樣的。所以囉，你睡不著只是心理作用啦。」

醫生突然問李美華：「你都有按時吃藥嗎？」

李美華一陣心虛，但是仍點頭說：「有阿！」江士泓也在一旁補充說：「她都會吃，我家人會提醒她按時要吃藥。」江士泓想到的是張俊銘每天晚上都會檢查藥盒的畫面。

李美華想要掩飾自己的心虛，連忙再追問醫生：「但是我吃這種顏色的藥就是會睡不著，可以幫我把藥換回去本來的顏色嗎？」

醫生平靜地說：「沒辦法，醫院跟什麼藥廠配合，不是我能決定的。但是我可以跟你們說明，藥物的成分是一樣的。」

李美華又繼續堅持地說了好幾分鐘自己睡不著的大小事件，最後，醫生開了安眠藥給她，李美華才接受了。

看診完畢，江士泓有點抱歉的跟醫生說：「謝謝醫生，我媽媽的世界太小了，任何變動都會讓她胡思亂想。」

「我瞭解。」醫生溫和的看著江士泓跟李美華，說：

「我們都希望，可以幫到忙。」

禮拜六張俊銘工作的地點是一個在青埔的新建案，他一大早就騎摩托車從龍岡出發。可能真的是年老力衰了，光是在大熱天騎這一趟路，就已經讓他震到腰酸背痛、骨頭快要散了。

張俊銘是1967年從印尼加里曼丹的山口洋避難到萬丹省，再輾轉於1970年買到假的身份證件，然後逃到台灣的，當年才20歲。（相關文章連結：那位越界的客人：一他們是穿越國家疆界的客家人 2 爸爸跟叔叔）

一晃眼，已經在台灣當粗工超過50年了，沒有想到今年都71歲了，還在工地裡面靠勞力賺錢。

年輕力壯的時候，工地裡面的板模、鋼構、機電，張俊銘通通都有做過，現在體力大不如前，每次打電話問「老羅」 ── 負責臨時工派遣業務的包商 ── 有什麼工地可以做？經常被老羅打馬虎眼。

其實，「老羅」不想要介紹工作給張俊銘的原因很多。

第一，是張俊銘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也沒有以往那麼細心了，出現過幾次「爆模」的疏失（板模施工不良，例如组立方向出問題、加固不緊，使混凝土澆築時產生爆模及塌陷），老羅漸漸對他的技術失去信心。

第二，老羅跟張俊銘、李美華已經認識幾十年了，大多時候，是張俊銘自己來問臨時工，但有時候，會請老羅安排兩個人的臨時工。通常臨時女工都被安排到清潔，幫忙搬廢棄物、清運垃圾，但是張俊銘經常要求老羅，把李美華安排跟自己相同的工作，這增加了老羅工作分配的困擾。

第三，一般社區的《社區管理辦法》多規定假日不能施工，其它工地則以各縣市政府的噪音管制標準為主。所以，星期六、星期日、以及國定例假日的工程地點，通常不會是社區的室內裝修工程，而是較偏遠的工地建案。這幾年張俊銘、李美華的年紀漸漸大了，考慮到路途遙遠，已經很少再找老羅問週末臨時工的事情，沒想到，這幾天張俊銘奪命連環電話，非要老羅一有工作就趕快介紹給他不可。

71歲的張俊銘，今天早上7：30就到工地集合了，接著開始聽從分配要去哪個區域幫忙。（現在的工地營造業，通常由一家營造廠「統包」，然後再層層轉包，板模、鋼構、機電、清潔……，分別下包給不同的公司。）

張俊銘穿上深藍色的背心，上面印有清潔公司的LOGO。

沒錯，他被分配到清運垃圾，負責維護工地環境、清潔廢料。跟一批50、60歲的女性臨時工一起，根據營造廠的現場指揮行動。

雖然做的是清潔工作，但是張俊銘仍然保有工人的習性，一進入工地就開始喝自己調配好的「保力達B+維大力」，天氣實在太熱了，戴著工地帽、口罩，穿著長褲、安全鞋，他走沒幾趟就汗流浹背，灰頭土臉。一抽空就連連灌下提神藥酒跟汽水的混合飲料，才有清涼暢快的感覺，也順帶補充了維他命B群、牛璜酸、酒精。

從早上到下午，張俊銘一趟接一趟的搬運廢料，他把廢材、垃圾放進推車裡，再移到指定的地點。工地很吵雜，各種敲打、撞擊、打夯、打樁，伴隨頻繁的材料運輸吆喝聲。加上這幾天強風吹襲，工地有幾處興建中的大樓外牆的鷹架傾斜了，吊車正將工人懸掛在空中，試圖將搖搖欲墜的鷹架扶正。

就連張俊銘左耳中風過，聽力不太好，都感覺到噪音充斥。他專心推著車往前走，突然看見面前有人張開嘴大聲朝自己呼喊，但是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什麼。這時旁邊的人猛然把推車一丟、快速跑開、邊跑邊對自己叫喊，張俊銘才警覺到有什麼異狀。他回頭。原來是後方傾斜的鷹架外，大片的防塵布被強風拉扯，扯落了鷹架上的物品跟金屬飛落下來，眾人紛紛閃避。張俊銘也想要跑開，但是起步慢了點，加上喝了含酒精的提神飲料，又年老氣衰，行動較為遲緩，還來不及放下推車，就聽見「咚」一聲被什麼東西敲中了自己的工地帽，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張俊銘沒有被救護車送到大醫院，而是由老羅開自己的車送到鄰近規模較小的醫院。

說明：因為一旦叫了救護車就會報勞動檢查（工安），工地可能會被要求停工，但是延誤工期的罰款一天動輒總工程款的千分之六，因此「絕不停工」成了工地運作的第一準則。換言之，送醫流程、職安訓練、防護設備……等，就在「絕不停工」的準則，以及錯綜複雜的外包關係中，被層層拖延了。（參考資料：報導者，「工地生死錄──看見那些被轉包掉的人命」。https://www.twreporter.org/a/construction-laborer-safety）

在醫院裡，老羅顫抖著手，他查詢著手機裡面李美華的電話號碼……，

怎麼辦，要怎麼硬著頭皮通知她這起意外事故？

補充資料

按中華民國109 年勞動檢查統計年報，「營造業」、「製造業」是我國重大職災死亡人數最多的兩大行業，民國109年重大職災總死亡數313人，營造業就佔了145人，製造業87人，其它行業總計8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