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越界的客人：四 無法突破心理安全防線的過客 4 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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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狂雨驟，橫掃過的地帶皆滿目瘡痍。
風雨如磐中，受煎熬的人為何有口難言，又能躲到哪裡去？
是否有人側耳傾聽，辨別出幾乎被風雨怒號淹沒的微弱聲音？

轟隆隆！

不曉得站在小白車旁邊發楞了多久，方念薰才被天邊轟鳴炸響的雷聲驚醒，雲層間錯亂的閃電劃過，大雨嘩啦啦滂陀而至。

方念薰慌忙鑽進車內，接下來就開啟了一連串機械式的反應動作：按下發動電門、儀表版顯示時間已超過夜間九點、感應雨刷跟自動大燈啟動、空調噴出涼爽的氣體。方念薰移動排檔、放下手煞車，踩下油門駛向高速公路。在雷鳴雨擊中，專注地往家裡奔去。

有事情專心做，很好，可以暫時排除驚駭的聲音與畫面，可以暫時壓抑滿腦袋的疑問，可以暫時麻痺左邊額角傳來的陣陣疼痛。

有事可以專心做，真的很好！方念薰沒有時間察看鏡子，否則她會被自己右眼又迸出的鮮紅色血塊嚇著，然後剛剛在李美華客廳的那些聲音、畫面、疑問、跟疼痛，會一股腦兒通通湧上來，嘲笑她逃避現實、自欺欺人的鴕鳥心態！

• 方念薰右眼慣性出現的鮮紅血塊為結膜下出血，相關文章見：「那位越界的客人：二 我們是超過台灣人認知的外來客 3 步步逼近核心 」。

快要下交流道的時候，車內音響響起了手機鈴聲，低頭察看，見是江士泓的來電。

「要不要接聽呢？」

交往五年以來，即便是吵架鬧彆扭，方念薰也從來沒有拒接過江士泓的電話，但是此刻她竟然畏懼了， 不確定自己現在忐忑的情緒，在接起電話後會說出什麼失控的話語。

可惜網路電話不會自動停止，鈴聲不斷迴盪在整個車廂內！就算把音響調成靜音，儀表版上亮晃晃奮力跳動的來電顯示名稱，也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方念薰只好按下通話鍵。

「喂？」江士泓的聲音傳了出來：「怎麼那麼久才接電話，妳在哪裡？」

「我正在開車。」方念薰盡量保持聲音的穩定。

江士泓鬆了一口氣：「喔～原來是在開車～我還想說妳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吧？有點擔心。」

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聽到這句話，方念薰不禁苦笑。

江士泓接著說：「我媽說妳有過去，然後坐一下就走了？」

「……」

阿姨是這麼跟江士泓說的嗎？如此輕描淡寫，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嗎？方念薰思緒百轉千迴，但又無言以對，安靜了半天才說：

「喔，對呀。沒待多久。」

「是喔？她都還好嗎？」

雖然江士泓已經有打電話回家給李美華，確認她有在晚上八點吃藥，而且那時候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他還是忍不住再跟方念薰確認一次。

「嗯……我覺得……你媽媽不喜歡我。」既然江士泓開口問了，方念薰也不想隱瞞。

這個說法顯然讓江士泓大吃一驚：「什麼意思？」

方念薰說：「你媽對我不太友善耶，她好像不希望我待在那邊……。」

「她有跟妳說什麼嗎？」

江士泓突然想起上週六、上週日，李美華在方念薰來訪之後的言語，難道媽媽當面對她脫口而出這些失禮的話嗎？如果是這樣那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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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士泓有點著急的說：「我媽不太會講話，她如果說錯了什麼，妳不要太介意！」

「她……..沒有『不太會講話』，她『很會講話』，而且『很討厭我』！」

李美華咆哮的表情再度映入眼簾，方念薰無法不去修正江士泓的措辭。

「妳怎麼了？」江士泓感覺方念薰的反應不太對勁，似乎在挖苦自己跟母親：「妳對我媽有什麼意見嗎？」

「我哪敢對她有意見？」被這樣一問，方念薰的慍怒快要壓抑不住：「是她對我有意見！你媽講的話太瘋狂，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竟然說……」

瘋狂？

江士泓聽到這兩個關鍵字，神經也立刻拉起警報，他等不及聽方念薰把話講完，就先發制人試圖止血：

「我媽今天太激動了，早上才去看醫生，中午又聽到張叔叔在工地昏倒的消息，無論她跟妳講了什麼不中聽的話，都不要往心裡去！」

方念薰楞了一下，說：「這不是中不中聽的問題耶……，她讓我很受傷……。」

方念薰還在忖量該怎麼告訴江士泓剛剛在客廳裡猛然砸過來的椅子……結果，江士泓已經全面啟動了防衛機制，從小到大的生長過程，讓他反射性的為母親辯護：

「她不是故意的。」

講這句話的同時，他也意識到應該要安撫方念薰的情緒：

「不管她做了什麼，如果讓妳覺得不舒服，我幫她跟妳道歉。」

好像解釋的還不夠清楚？ 江士泓又繼續補充：

「她真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其實今天早上，我才帶她去精神科回診。」

此刻江士泓的心情也翻騰波動了起來，今天對他來說實在太煎熬了，張叔叔還躺在手術室裡奮戰，而自己的母親跟女朋友，又不知道起了什麼爭執？

「事實上…….我媽患有思覺失調症30年了。」

江士泓被自己現在坦白的話震驚了，他沒有預料到會在這種情況之下脫口而出。

「從小到大，我沒有跟任何朋友主動提過這件事……。」

江士泓語音甫落，才想到：方念薰聽了會不會害怕呢？ 他想要釋出善意訊息，來降低可能引起的焦慮，於是很真摯地說：

「我媽一直都有在吃藥控制，有按時吃藥就沒事了。」

「但她偶爾還是難免講話得罪人，就連我跟張叔叔，也都會被她惹怒。」

「雖然她不懂得社交，但是她很善良，不會傷害人。」

「患有思覺失調症的人，在這個社會裡真的太辛苦了！」

「而我的心願，就是要好好保護她安然度過晚年。 」

江士泓突然一連串語重心長的真情告白，卻讓電話那頭方念薰的腦袋連連飽受重捶！

江士泓每說一句，方念薰的內心都在吶喊！

「她不是故意的。」李美華的攻擊分明很刻意、很有針對性呀！

「我幫她跟妳道歉。」你都還沒有耐心聽我說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就先用道歉來堵住一切嗎？

「 我媽患有思覺失調症30年了 。」

什麼！

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交往五年來沒有透露一絲訊息，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好好講，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要一直把我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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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會傷害人。」「我要好好保護她。 」

這麼情深意重的兩句話，卻讓方念薰痛苦地弓起身子，淚水在眼眶裡面打轉……

● 孝順母親沒有錯呀！我怎麼可以因為他的孝心而責怪他呢？

● 但江士泓好像有很嚴重的認知盲點吶！是因為李美華從來沒有出現過攻擊的行為，所以他不曉得存在暴力的可能嗎？

● 如果江士泓不曉得李美華潛在的暴力傾向，那我該不該提醒他，以後要多加注意呢？

● 如果……江士泓其實是知道的話，那他怎麼可以隱瞞我、不事先讓我知道，還讓我一個人獨自前往呢？

● 但是……說要過去中壢看李美華，也是自己的提議呀！江士泓並沒有這樣要求….。（相關文章見「那位越界的客人：四 無法突破心理安全防線的過客 3 逐客令」）

● 莫非這一切，都是我自取其禍、自投羅網！？

方念薰心如亂麻，但是每一個自己提出的問句，她都難以開口詢問！

因為她隱約感覺到，無論江士泓給出哪種答案，她都會想要追根究底、討個公道！

但是被生病的人攻擊，是要怎麼討出公道？！

此情此景，著實令方念薰萬般為難，她更無法告訴江士泓，自己才剛剛逃出一場驚悚大局，那場危機裡有錯愕的質疑跟辱罵、還無端在額頭腫起大包、更突來地在心裡劃下創傷……！

幾句話的交談， 方念薰感覺绽裂的傷口悄然無息地擴大了，無論皮下出血點、眼球微血管，靈魂與心智……，在此刻都痛楚不堪。不必等到別人再過來灑鹽，自己就疼到快要暈厥了。

天人交戰的方念薰，只好狠狠嚥下委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情緒，然後問：

「張叔叔手術的情形還好嗎？」

江士泓有點詫異，沒想到方念薰在聽到李美華的疾病史之後居然沒有繼續追究，反倒是關心起了張俊銘。他答道：

「九點出頭的時候醫生有到會談室，說手術順利，正在收尾了，手術完成後會直接移到加護病房。」

「嗯，那就好，辛苦你了。」這算是今天真正的好消息吧？方念薰心想。

汽車緩緩靠近停車場，轉入車道前她說：

「我準備要停車了喔。」

停車場內訊號微弱，順勢結束了這場讓她心潮澎湃、陣陣驚濤拍岸的對話。

瓢潑大雨中，方念薰從停車場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老公寓，進到屋內時已經全身濕透了。她拿著盥洗衣物打開浴室的燈光時，紮紮實實被鏡子反射的影像嚇了一大跳！

這個眼球爆血、額頭瘀青腫得像顆乒乓球的狼狽鬼，該不會是自己吧？

方念薰嘆了一口氣，明天是禮拜天，但是這副鬼樣子怎麼可以去深坑找爸爸媽媽呢？

她返回客廳拿手機傳訊息給爸爸，說臨時要加班，明天就先不找爸媽午餐了。鬱悶的洗完澡，頓時全身虛脫精疲力盡，直接軟倒在床上。

自從父母搬去深坑，自己留在老公寓以來，這四年間方念薰都維持不分平日、假日，準時在清晨四點鐘起床的習慣。

但是今天失常了。

相關文章見：「那位越界的客人：二 我們是超過台灣人認知的外來客 2 搜尋的習慣」

昨天半夜翻來覆去無法成眠，昏昏沉沉入睡時已經不知道幾點了。

再度睜開眼睛，方念薰感到眼前天旋地轉、喉嚨腫脹發疼，可能是昨天深夜回家時淋到雨感冒了？真是禍不單行！

方念薰是個極簡派，公寓裡總是空蕩蕩，很多一般家庭的必備品她都不會事先準備。平時倒還好，但現在有需要的時候，才發現家裡居然沒有止痛藥、沒有保冰袋、沒有感冒熱飲、沒有化瘀軟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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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得已的方念薰只好披上外套，打算走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東西。

「那麼大的雨，又是禮拜天早上，路上行人應該不多，不會被什麼人看見我這副落魄倒楣樣吧？」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機在昨天半夜就整個沒電關機了，鬧鐘沒有響，現在也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

沒錯，素來冷靜的方念薰已經在無意識之間亂了陣腳。

她還沒有發現，自己就像是隻長成之後，初次在叢林裡遭受攻擊的小獸。負了傷的小獸，倉皇之下只知道快速躲回自己的巢穴休養療傷，滿心祈禱這段脆弱的期間內不要再被敵人襲擊，根本沒有心思和勇氣回想：是怎麼樣把自己搞到皮開肉綻的？

嚴格說來，在小獸原本純真的世界裡，對於傷害跟恐懼的認知，只有聽聞，未曾體驗。因此，遭逢變故至今，還尚未出提煉出深刻的語彙，供她貼切地形容傷口的模樣、疼痛的程度。

偏偏在這個方念薰最想要自我藏匿的關頭，才走到一樓推開大門，就見到隔壁棟的鄰長站在屋簷下抽菸。鄰長正好轉過頭，跟來不及低頭躲避的方念薰打到照面，他硬生生被方念薰「眼紅額腫」的臉孔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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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長舉高夾著香菸的手指，另一隻手不由自主指著方念薰的臉，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問：

「哩係安怎啦！予人揍甲烏青凝血？」

手足無措的方念薰完全無法客套回話，匆匆忙忙撐開傘走開了，留下在原地張口結舌的鄰長。她用最快的速度買齊東西，在潮濕的路面小跑步折返公寓……，幸好沒有再遇到鄰長！

方念薰氣喘吁吁的回到屋內，胡亂喝下一杯感冒熱飲，吞下一顆止痛藥，又在額頭草草塗上藥膏，就走到客廳的小佛堂做早課了。

兩個小時過去，課頌結束了，方念薰雖然渾身乏力，但依然沒有任何飢餓感。

她走到鏡子前面，映照出來的還是那副醜模樣……。「討厭！怎麼沒有比較好？」方念薰咕噥著，然後打開電腦進入公司的請假系統，送出禮拜一、禮拜二的假單。

「這副家暴受虐人的樣子，如果進到公司的話肯定會被圍觀！」

她很有良心的請了特休而不是病假，工作狂的個性讓方念薰的特休多到休不完。送出假單之後她心想：

「還是應該要跟總經理講一聲。」

「也順便告訴孫萍好了！」

方念薰拿起手機準備傳訊息給總經理跟孫萍，這才發現螢幕一片黑，原來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她還在納悶說為什麼整個早上都那麼安靜呢？方念薰一邊插上電源、一邊按開機……

「哇！現在已經快要一點了嗎？？」方念薰不敢相信這個時間點，竟會出現在她剛做完早課的時段。

還在咋舌之中，手機立刻叮叮噹噹跳出一堆訊息：

「妳到家了嗎？」

「張叔叔已經移到加護病房了，我也要先回家了喔。」

是半夜裡江士泓傳來的訊息，還加上一通未接來電。

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方念薰就是不想要回電話、也不想要回訊息。經過昨天李美華掀起的驚濤駭浪，以及江士泓對母親的真情告白之後，方念薰竟然有種被辜負的感覺，精神跟肉體都遍體鱗傷，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氣去關心別人。

方念薰繼續點開未讀訊息：

「女兒，工作為重，週日臨時加班也要記得吃飯。」

是老爸昨天晚上傳來的。

疑？剛剛方爸爸還連續打了好幾通電話過來嗎？

方念薰驚訝的察看通話記錄。其實她的公寓裡面沒有市內電話，一旦手機跟網路聯絡不到人，她就如同從人間徹底消失了一般。

莫非是等不到女兒回訊息的老爸，想要聯繫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方念薰正準備回電話，就看到手機剛好連續跳出訊息，看這傳遞的速度，應該是老爸用語音轉成的文字訊息。

低頭細看：

「女兒，鄰長打電話過來說妳好像被打了？」

「爸爸媽媽一直打電話給妳，但是妳都關機！」

「發生什麼事？」

「我們現在坐計程車過去找妳喔！」

糟糕！！

方念薰大驚

「我現在這個鬼樣子，被爸媽看見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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